江南水荡深处,渔翁郑七爷是出了名的“百网缠龙”。他布网如排兵,专择河湾苇荡交错处设伏。那日他正得意洋洋,将新结的菱角网悬于浅水芦丛,又撒下掺了酒糟的香饵。“此网专擒呆物,却网眼藏刀锋,”他捻须对岸上少年阿芦笑道,“菱角刺可挂鳞甲,任它千斤大鱼,也挣不脱这‘巧’字织就的天罗地网!”
阿芦蹲在柳树下,看老人眼中精光如网中倒钩般闪烁。他忽觉背后微响,仰头只见一只灰雁正掠过柳梢,却被斜刺里扑出的鹞鹰惊得失了方向,直直坠向那菱角网深处!灰雁双翅扑腾如绝望的旗,菱角刺钩住羽毛,整个网架被拽得簌簌摇晃。
七爷笑声未落,脚下淤泥却猛然塌陷——原是雁翅搅动扯歪了网桩,连带拽松了他踩着的暗桩。惊呼声中,老人如笨拙的鱼鹰般陷进泥沼,黑水瞬间没至腰间。他越是挣扎,身下腐泥便如无数贪婪的手将他箍得更紧。那设网者,竟转眼成了困于自家机关中的猎物。
“莫动!”阿芦急折一杆芦苇递去。七爷攥住芦杆,如攥救命稻草。少年拼力后拽,却觉脚下淤泥也正吮吸自己。他心念电转,索性弃了蛮力,反而俯身将另一根芦杆探入七爷身侧淤泥深处搅动。淤泥下气泡汩汩翻涌,七爷只觉腿根压力稍减,趁机借芦竿牵引,如老龟般一点点从泥淖中拔出双腿。
当老人喘息着瘫坐岸边,阿芦默默凝视那片泥沼。七爷精心布置的菱角网,早被雁爪鹞喙撕扯得如乱发飘零。浊水中沉浮的菱角刺,此刻只闪着愚钝的微光。少年俯身,指尖探入微凉的淤泥深处。一种奇异触感传来:淤泥柔软包裹,竟缓缓从指缝溢出,毫无菱角刺那种死咬不放的狠戾。
“机巧如菱角刺,”阿芦喃喃道,指上泥痕在夕阳下宛如墨迹,“越想抓紧,越刺穿手心;淤泥无心,反容人脱身。” 他洗净手,忽将岸边小舟猛地一推。空舟离岸,在布满残网的水面轻盈滑过,那些曾狰狞的菱角刺,此刻只在船底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如同岁月无奈的叹息。
七爷浑浊的目光追着那叶小舟,脸上纵横的沟壑微微颤动。他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淤泥、空空如也的双手,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长叹。这叹息沉入水底,再无回响。
阿芦从此再不结菱角网。他撑船只用光溜竹篙,打鱼只撒最朴素的麻线网。当旁人笑他愚钝时,他只轻点竹篙,看水纹从容漾开。篙尖入水处,淤泥深处那些菱角刺的寒光与挣扎的鸿雁残影,早已沉入河床,化作滋养水草的微尘。原来真正的自在,并非来自万千机关算尽,而是终于懂得松开那双妄图操纵命运的手——让空舟滑过水面,淤泥自指间流泻,才是天地间至简至深的活法。
水荡无言,唯余篙声。少年荡舟的身影,渐渐融入烟波深处。他终是明白了:人间多少罗网,非天设地造,不过是我们用“智巧”为丝、以“贪妄”为梭,亲手编织又最终自缚的茧。弃了机心,天地倒反赠予人一条真正开阔的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