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将勐拉白日里畸形的繁华与阴暗的角落一同吞没。丹拓将军那戒备森严的豪华别墅主卧内，却异乎寻常地安静。
妙谛僧拒绝了丹拓将军精心挑选、意图侍寝的两位美貌小妾，也将所有侍从屏退。偌大而奢华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与新收的追随者。
此时的段云山已然形象大变。他一头短发已被剃光，泛着青色的头皮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肃穆。身上换下那身破烂的军装，穿上了一袭略显宽大、颜色鲜红的僧袍（妙谛僧似乎偏好或默认这种颜色，不同于传统袈裟）。他有了新的名字——释云山。
他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盏沏好的香茶，用的是丹拓提供的顶级普洱茶饼，汤色红浓明亮。他将茶盏恭敬地奉给盘坐在奢华地毯中央的妙谛僧。
妙谛僧接过，那半张人唇轻轻啜饮了一口，白骨手指托着细腻的瓷杯，画面诡异又协调。
释云山见妙谛僧用了茶，便躬身准备悄声退下，不敢有丝毫打扰。
“且慢。”妙谛僧平淡的声音叫住了他。
释云山立刻停下脚步，垂首恭立：“佛子有何吩咐？”
“坐。”妙谛僧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释云山依言，有些拘谨地学着妙谛僧的样子，尝试双盘腿坐下，动作还略显生涩。
卧室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虫鸣和远处赌场不夜的隐约喧嚣。昂贵的熏香袅袅升起，却似乎压不住白日那若有若无的血腥记忆。
妙谛僧那半人半骨的目光落在释云山身上，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云山，你今日所见丹拓将军、此地市长、以及那园区之主吴梭温……你，如何看待？”
释云山身体猛地一僵，完全没料到妙谛僧会突然问出如此尖锐、如此致命的问题！他头皮发麻，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这要他如何回答？丹拓是供养佛子的人，市长是这里的统治者，吴梭温是将军的亲信……说好？那是违背良知。说坏？岂不是指责佛子的“合作者”？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额头沁出细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但说无妨，此处仅你我二人。”妙谛僧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佛子……我……”释云山内心激烈挣扎。
“直言。”妙谛僧再次催促，那空洞的眼窝仿佛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
释云山把心一横，猛地从坐姿变为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光滑的地板，仿佛唯有这样才能鼓起勇气说出真话。他的声音因压抑和激动而带着颤抖：
“回…回佛子！在…在云山看来…他们…丹拓将军、市长、吴梭温之流…皆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他豁出去了，甚至顾不得妙谛僧此刻正接受着丹拓的供养。
“他们在此地…圈养百姓，开设赌场，吸髓吸血…经营那等伤天害理的园区，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魂断异乡！勐拉所谓繁华，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无辜者的血泪！此等行径，天人共愤！”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白日的所见所感和曾经的军旅正义感一同倾泻出来，“他们…合该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最后一句，他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等待着未知的反应。他甚至做好了被斥责、甚至被“清理”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妙谛僧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释云山说完，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良久，上方才传来一声意味难明的、极其轻微的轻笑。
“呵……”
妙谛僧既未赞同，也未反驳，只是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不置可否地说道：
“云山，你刚入佛门，剃度易，剃心难。只见世间相，未悟佛法深。”
他顿了顿，声音飘忽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
“地狱空荡，魔鬼何在人间？……你如今眼中所见，心中所判，不过是俗世嗔念。”
“且跟随于我，好生修习吧。早晚有一日，你会明白……何为真正的‘佛法’，何为真正的‘业果’。”
“届时，你之‘精进’，或可期也。”
他的话如同云雾，缭绕在释云山心头，既像是点拨，又像是某种冰冷的预告。似乎承认了他看到的罪恶，却又完全超脱于普通的善恶评判之上，指向某种更宏大、更冰冷、也更恐怖的“真理”。
释云山匍匐在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寒意。他完全无法理解妙谛僧话语的真意，只能恭敬地应道：
“是……谨遵佛子教诲。云山……必定潜心修习。”
夜，更深了。这间豪华的卧室仿佛成了一个诡异的道场，一个曾经的军人，开始跟随一位半佛半魔的存在，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通往未知“精进”之路。
翌日，在园区老板吴梭温极力的殷勤邀请下，妙谛僧决定前往他那所谓的“经贸园区”一观。丹拓将军借口军务繁忙并未亲自陪同，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并不想太过贴近自己财富来源中最肮脏的那一部分，只派了一队精锐警卫随行保护（或者说监视）。释云山依旧一身红袍，沉默地跟在妙谛僧身后。
车队驶离繁华的市区，开往城郊一片被高墙电网严密包围的区域。远远望去，几栋崭新的白色大楼矗立着，墙上甚至还刷着“拼搏改变命运”、“奋斗成就未来”等中文励志标语，不知道的或许会以为这是一家正规的大型企业。
园区大门缓缓打开，门口站着身穿仿制保安制服、实则手持电棍的守卫。一进入园区，表面的秩序甚至带着一种畸形的“活力”。穿着统一工装（往往是廉价t恤）的年轻男女们行色匆匆，抱着文件夹或打着电话，穿梭于楼宇之间。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音乐和“月度销冠”的表彰通知。某些窗户里，还能看到一群人围坐着，似乎在热火朝天地开会、喊口号，一副努力工作的景象。吴梭温在一旁得意地介绍着所谓的“企业文化”和“激励机制”。
然而，在这层薄薄的、试图模仿正常公司的面纱之下，森然的寒意无处不在。窗户都装着坚固的防盗网，每一层楼都有面色冷峻的打手巡逻。一些看似普通的房间门厚重结实，装着多重门锁。
就在吴梭温口若悬河地吹嘘着“业绩”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尖锐无比的惨叫声，隐隐约约地从脚下深处，或者说从旁边一栋楼的底层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虽然迅速被掐断，但那一瞬间的穿透力，足以让听到的人毛骨悚然。
释云山的脚步猛地一顿，军人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这声音。他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方的妙谛僧，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然而，妙谛僧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那半张人脸依旧平淡，半张白骨脸更是毫无反应。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听着吴梭温那虚伪的介绍。这种程度的惨叫，于他而言，或许就如同背景噪音一般微不足道。在真正的地狱深处，亿万魂灵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比这惨烈千万倍的酷刑，那永恒的哀嚎才是他熟悉的“乐章”。人间的这点小打小闹，实在难以让他心湖泛起丝毫波澜。
吴梭温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厉色，似乎用眼神示意手下赶紧去处理“噪音”来源，随即又堆起笑容，试图转移注意力。
参观尾声，吴梭温躬身请求道：“佛子法力无边，能否请您勉为其难，接见一下我们园区本月‘业绩’最出色的优秀员工们？给他们些许开示和鼓励，也是他们天大的福分！”
妙谛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很快，在园区中央的空地上，上百名被称为“业绩标兵”的年轻男女被集中起来。他们个个面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眼神里闪烁着极度亢奋而又异常疲惫的光芒，那是长期处于高压、欺骗、打鸡血状态下的典型特征。他们看着妙谛僧，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好奇，以及一丝被扭曲的、渴望得到“认可”的期盼。
妙谛僧走到他们面前，声音空灵而慈悲：“尔等在此勤勉，亦是修行一种。今日得见，便与尔等结个善缘，开释片刻。”
众人受宠若惊，纷纷激动地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高喊着：“谢谢佛子！佛子慈悲！”
唯有站在侧后方的释云山，因为角度的关系，清晰地看到——当众人跪拜下去的那一刻，妙谛僧那半张人脸的嘴角，极其迅速而明显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绝非慈悲，而是一种冰冷、讥诮、仿佛在看一群表演滑稽戏的提线木偶般的嘲笑！
紧接着，妙谛僧看似随意地一挥手。
霎时间，一股无形却浓稠的黑气自他袖中弥漫而出，并非冲向人群，而是升腾而起，如同巨大的鸦群，瞬间遮蔽了缅北酷烈的太阳，在园区上空投下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阴影。气温骤然下降，所有跪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席卷全身。
然后，那弥漫空中的黑气如同受到指引，分出一缕缕极细极淡的丝线，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在场每一个跪拜者的头顶！
这些人只是感觉身体微微一凉，似乎精神恍惚了刹那，并未察觉太多异样。但他们没有看到，他们身上因亢奋、恐惧、贪婪、以及那一点点可怜的“希望”所产生的愿力，如同被无形的吸管抽取，源源不断地顺着那黑气丝线，汇入了妙谛僧的体内。这种源于堕落和扭曲的愿力，对他而言，别有一番“风味”。
妙谛僧心中漠然。今日汲取了这份“烙印”，这些人的灵魂便与他有了一丝联系，他们未来所产生的更多负面情绪和愿力，都将更容易被他远程汲取。而他们最终的下场——无论是继续沉沦、被榨干价值、还是惨死他乡——他们的魂魄，都将比常人更顺利地被他引入预设的“轨道”，成为更丰盛的食粮。
“望尔等……好自为之。”妙谛僧收回手，黑气散去，阳光重新洒下，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他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在吴梭温的阿谀奉承中，转身离去。
释云山看着那些依旧跪拜、满脸“荣幸”的男女，又看了看妙谛僧那深不可测的背影，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隐隐明白，佛子所谓的“开释”，绝非祝福，而是某种比电棍和囚禁更加可怕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