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整个维多利亚港。
百利大厦十二楼，江氏实业的研发总部里，狂欢后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是披萨盒里残留的芝士香、玻璃瓶里冒着泡的可乐甜、还有电路板上松香与焊锡在高温下交融后，那股独有的、带着一丝焦糊的工业气息。
这股味道，是成功的味道。
周坤和马志云那群技术疯子，在见证了詹姆斯·陈几乎是跪着让公司打款一千万后，彻底陷入了癫狂。他们像一群打了胜仗的野猴子，将廖叔买来的庆功宴席卷一空，最后横七竖八地倒在行军床上、沙发上，甚至直接躺在地板上，鼾声与梦话交织成一首粗犷的交响乐。
江小朵没有睡。
她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静静地俯瞰着脚下的香江。
从这个高度望下去，九龙半岛的万家灯火，仿佛是泼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一捧碎钻，璀璨、迷离，充满了令人目眩的诱惑。远处的港岛，灯火更加密集，勾勒出山与楼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在海面上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她的瞳孔里，倒映着这片繁华。但与那些沉醉于夜景的普通人不同，在江小朵的眼中，这片灯海正在被一种无形的数据流覆盖、解析、重构。每一盏亮起的窗，都可能是一个未来的用户；每一条闪烁着车灯的街道，都是未来信号需要覆盖的脉络。
五百万的bb机纯利，再加上大东电报局的一千万研发资金。
一千五百万港币。
在1975年的香江，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字头老大、工厂老板、甚至是所谓的社会名流都为之疯狂的数字。这笔钱，可以在半山买下一栋俯瞰全港的豪宅，可以组建一支上千人的“办事团队”，可以在观塘买下好几栋工业大厦。
然而，江小朵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那份激动，仿佛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她能看到，能理解，却无法真切地感受到。
对她而言，这笔钱不是财富，而是一个参数，是启动一个庞大计划所必需的初始能量。
她的心绪，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是一种属于科研人员的平静，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在完成了亿万次浮点运算后，屏幕上终于弹出了那个唯一的、正确的答案，没有欢呼，只有“任务完成”的逻辑闭环。
她的脑海里，一张巨大的蓝图正在缓缓展开。从传呼网络的全港覆盖，到数字交换机的研发，再到移动电话的技术储备……每一步都需要海量的资金去填充，一千五百只是个开始，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件西装……好似铁皮一样，箍得我条颈就快断气。”
一个略带沙哑的、充满无奈的抱怨声在身后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江小朵缓缓转身，看到了她的父亲，江盛雄。
眼前的江盛雄，像一头被强行套上礼服的猛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别扭。他身上穿着一套价值不菲的意大利手工西装，深灰色，剪裁得体，将他那副常年打熬、充满爆发力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然而，他却像个初次登台的乡下小子，一会儿扯扯领带，仿佛那是一条要勒死他的绳索；一会儿又拉拉衬衫的袖口，好像里面藏了跳蚤。
他走到窗边，与女儿并肩而立。玻璃窗清晰地映出了父女俩的身影——一个身形挺拔、气势沉凝，却被现代文明的符号束缚得坐立不安；一个身形娇小、神情淡然，却仿佛将整个时代的脉搏都握在了手中。
“我以前觉得，在身上纹条龙，已经够威风了。”江盛雄看着玻璃里的倒影，自嘲地笑了笑，“今日先知，原来穿件西装，打条领带，比纹条龙还厉害。詹姆斯那个鬼佬仔，见到你，比见到我手里的开山刀还惊。”
江小朵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老豆，时代变了。以后，知识就是我们的开山刀，数据就是我们的地盘。”
江盛雄沉默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将这满屋子的“成功味道”都吸进肺里。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女儿，那双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闪烁着凶光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欣慰，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一千五百万。”他缓缓吐出这个数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同你忠叔算过，当年我最风光的时候，手底下所有场子加起来，一年都未必能净赚这个数。小朵，你用一个月，就做到了。”
“所以，我们不能停。”江小朵的回答简单直接，她转身走向办公室中央那块巨大的白板，拿起一支笔，“老豆，开会。”
江盛雄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去。这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像两个公司的合伙人一样，商讨着一笔足以改变香江格局的巨额资金的用途。
“钱，我们有了。”江盛雄拉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西装下摆被他粗鲁地撩开，露出了江湖大佬的本色，“讲，你想点用？是去观塘再买几块地皮，把工厂扩大十倍？还是去招兵买马，把长沙湾、深水埗的地盘都拿下来，以后我们的bb机，只有我们自己能卖？”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有效的花钱方式。买地，扩张，垄断渠道。这是他混迹江湖几十年总结出的生存法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江小朵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背对着父亲，在白板上“刷刷”地写下了几个大字：
【江氏实业第一阶段战略核心：占领】
写完，她转过身，手中的记号笔像一根教鞭，轻轻敲了敲“占领”两个字。
“老豆，你的想法没错，但太慢了。”江小朵的眼神清澈而锐利，“买地、建厂、垄断渠道，那是传统工业的玩法。我们要玩的，是科技。科技战，打的不是地盘，是时间，是用户心智。”
江盛雄眉头紧锁，显然对“用户心智”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
“我问你，老豆，”江小朵换了一种他能理解的方式，“为什么那些烟档，总喜欢在门口免费派烟仔，一次派一根？”
“那还用问？让你试过味道，食上瘾，以后自然会返来帮衬他。”江盛雄不假思索地回答。
“对！”江小朵赞许地点点头，“我们的bb机，就是那第一根免费的烟仔。”
她走到白板前，写下第一点：
【1. 价格战：亏本销售，硬件补贴】
“从下个月开始，我们所有型号的bb机，全部降价百分之五十！我们不仅不赚钱，甚至每卖一台，还要亏损几十块的成本。”
“咩啊？！”江盛雄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讲咩？亏本卖？小朵，你是不是研发搞到脑子坏掉了？有钱不是这么花的！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为什么要倒贴给别人？我唔制！”
这完全颠覆了他几十年来的认知。在他看来，做生意，就是低买高卖，赚取差价。亏本的买卖，那是傻子才做的。
“老豆，你坐下，听我说完。”江小朵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盛雄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带着一肚子的疑惑，重新坐了回去。
“我们卖的不是bb机，是服务。”江小朵在白板上画了一个bb机，又在旁边画了一个代表网络基站的信号塔，然后用一条线将它们连起来。
“bb机只是一个接收器，一个‘铁盒子’。真正值钱的，是我们的‘红屋台’，是我们覆盖全港的寻呼网络。老豆，你想象一下，如果全香江有一半的人都在用我们的bb机，那会是怎样一个场面？”
“那……我们就发大财了。”江盛雄的语气有些迟疑。
“不，那意味着，我们掌握了全香江一半人的即时通讯。我们不是在卖剃刀，我们是在卖刀片。剃刀架可以送给你，但你只要想刮胡子，就必须一辈子从我这里买刀片！”
“我们现在亏钱，是为了让全香江的人，都用上我们的‘剃刀架’。等他们习惯了，离不开了，我们每个月收取的服务费，将会是一笔源源不断的、比卖一万台bb机还庞大的收入！”
江盛雄呆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白板上的图示，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女儿的话。“剃刀架”、“刀片”、“服务费”……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很新奇，但他瞬间就理解了其中的逻辑。
这逻辑里透着一股狠辣，一股比他当年抢地盘、收保护费更加高级、更加隐蔽，也更加恐怖的狠辣。
他心中的震惊，如同一场无声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他刚刚因一千五百万而建立起来的自豪感。他以为自己带着女儿赚到了一座金山，却发现，女儿的目标，是买下整片出产金矿的大陆。他还在想着如何守住这个街角的堂口，女儿却已经在策划如何统治整个城市。
“第二点。”江小朵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2. 网络战：基站铺设，信号为王】
“大东电报局的一千万，一分钱都不能动，全部投入到‘启德一号’基站的生产和铺设中。我要在三个月内，让我们的信号覆盖港九新界每一个角落，从太平山顶的富豪别墅，到九龙城寨的笼屋，信号无差别覆盖。别人还在为买设备发愁的时候，我们已经建好了全港最快、最广的高速公路！”
【3. 人才战：千金买骨，建立壁垒】
“研发部继续扩招，薪水再加百分之二十！不管他是大学教授，还是街边档口的维修佬，只要有真本事，就用钱给我砸过来！我要让江氏实业的研发部，成为全亚洲所有电子天才都向往的圣地。硬件是我们现在的拳头，软件和芯片设计，才是我们未来的核武器！”
江小朵每说一点，就在白板上重重地写下一行字。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深深地钉进了江盛雄的心里。
他看着女儿娇小的背影，在巨大的白板前挥斥方遒，规划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商业帝国。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身上这件昂贵的西装，不再那么束缚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是为女儿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实际上，他只是一堵墙，一堵为这个正在疯狂生长的帝国挡住第一波风雨的墙。他的拳头，他的江湖地位，他的狠辣手段，都只是这个帝国草创时期，最原始、最野蛮的护城河。
而女儿，才是这个帝国的君王。
当江小朵写完最后一点，转过身来，发现江盛雄已经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和旧伤的大手，拿起白板擦，将江小朵写下的所有字，全部擦得干干净净。
江小朵疑惑地看着他。
江盛雄丢掉白板擦，拿起记号笔，龙飞凤舞地在白板正中央，写下了两个巨大无比的字：
“去做。”
写完，他将笔“啪”地一声丢在桌上，然后无比郑重地、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西装的领带和衣襟。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唔识咩叫用户心智，也搞不懂刀片和剃刀。”江盛雄抬起头，目光如炬，那股属于枭雄的霸气，在这一刻与一个父亲的决然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就是江氏实业的门神。边个敢挡我女儿的路，我就先拆了他的庙！”
“钱，你随便花。人，你随便用。天塌下来，老豆给你顶住。”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是那个能为女儿扛起一切的父亲，但这一次，他的步伐里，没有了迷茫，只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江小朵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她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片璀璨的灯海。
夜风，似乎更凉了。
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滚烫。
一千五百万，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属于他们父女的，癫狂而伟大的时代，也只是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