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被软禁的第二天。
一份加盖着军统局最高密级的命令,送到了她面前。
命令很短,却字字诛心。
一、关于林薇的安置:
即日起,调任军统局情报分析处第二科,任副科长。
军衔不变,上校。
无实际职务,不参与任何行动策划与情报分析。
当前唯一任务:整理、归档并交叉验证1937年至1940年所有关于上海沦陷区的情报。
这是一个被彻底架空的闲职。
她成了一个活的档案柜。
二、关于苏曼卿的安置:
调任《中央日报》社资料室,任副主任。
保留军统外围情报人员身份,但中止一切情报活动。
未经许可,不得进行任何采访,不得在报刊发表任何署名文章。
笔,被折断了。
三、关于其余人员的安置:
赵峰、燕子李三等“狐刺”行动组成员,即刻送往磁器口“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第三训练营,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战术理论与纪律强化整训”。
伤愈前,以“治疗性隔离”为主。
伤愈后,转为“军事观察员”,观摩学习,不参与实际训练。
枪,被收缴了。
四、关于“狐刺”番号:
经军事委员会与军统局高层研议,上海特别行动组“狐刺”,自即日起,番号予以撤销。
所有相关战功、档案,统一并入军统上海站名下。
这个由鲜血和功绩铸就的名字,从军统的序列中,被正式抹去。
命令的最后,是戴笠龙飞凤舞的签名。
林薇看完,面无表情。
她将那份命令,在煤油灯上点燃。
纸张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落入烟灰缸。
……
磁器口,中美合作所第三训练营。
这里名为合作所,实则更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军事监狱。
高墙,电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赵峰和燕子被安置在医务室的一间隔离病房里。
窗户被铁条焊死。
每天送来的药物,都是当着卫兵的面服下。
给赵峰换药的医生,动作粗鲁。
碘酒棉球毫不留情地擦过他感染的伤口。
赵峰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却一声不吭。
他能感觉到,这不是治疗,是惩罚。
燕子的情况同样糟糕。
他断了三根肋骨,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像被钢针扎一样疼。
更麻烦的是他的左臂。
虽然骨头没断,但爆炸的气浪震伤了筋脉,整条手臂又麻又木,使不上半分力气。
对于一个靠双手吃饭的燕子门传人来说,这比断腿还难受。
他试着活动手指,却连最简单的蜷握动作都做得十分艰难。
医生只是冷漠地检查了一下,记录在本子上:
“左臂神经丛受损,恢复情况,不理想。”
这种对身体失去掌控的感觉,对他而言,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他躺在床上,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猎鹰,连爪牙都被人拔掉了。
训练营的负责人,是黄埔六期的毕业生,名叫程克祥。
一个典型的学院派军官,死板,教条,看不起他们这些“野路子”出身的特工。
程克祥每天都会来“探望”他们。
说是探望,实则是思想训话。
他会坐在床边,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宣读《军统纪律条例》。
“……绝对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任何个人主义,都是对党国的背叛。”
一次,赵峰终于忍不住。
“我们在上海杀鬼子的时候,你在哪?”
程克祥脸色一变,随即恢复了平静。
“赵队长,正因为你们有功,才更要学习纪律。”
“否则,功劳,随时都可能变成罪过。”
他推了推眼镜,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赵峰气得一拳砸在床板上,牵动了背后的伤口。
燕子拉住了他。
“忍着。”
燕子只说了两个字。
一天晚上,燕子趁卫兵换岗的间隙,用一根偷偷磨尖的汤匙柄,撬开了病房的门锁。
他想出去透透气。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来到医务室的药品库。
他想找点真正有用的消炎药,而不是每天发的那些不管用的磺胺粉。
就在他撬开药品柜时,听到了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是程克祥。
他正在和一个陌生人低声交谈。
燕子立刻贴在门后,屏住呼吸。
“……戴老板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在这里磨掉所有野性。”
是程克祥的声音。
“死不了,也别想好受。特别是那个姓赵的,刺头一个,要重点‘关照’。”
另一个声音阴冷地笑了笑。
“放心,程主任。上面的意思我懂。我们督查室,会定期派人来评估他们的‘思想改造’进度的。只要他们还在您的地盘上,就翻不了天。”
那个阴冷的声音,燕子不认识。
但他听出了话里的杀机。
他们想把赵峰,把他,把所有兄弟,都变成听话的狗。
燕子悄悄退回病房,将一切告诉了赵峰。
赵峰听完,眼里的血丝更重了。
他没有再发火,只是走到窗边,双手死死抓住铁栏杆。
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
《中央日报》社,地下资料室。
苏曼卿被分配在一个角落的位置。
空气里满是旧报纸的油墨和灰尘味。
她不动声色,每天准时上下班,认真地做着枯燥的剪报工作。
但她的心,没有停。
她利用整理旧报纸的机会,系统地研究重庆的政商关系网。
那些看似无用的花边新闻和经济报道,在她眼里,慢慢拼凑成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权力地图。
一天,一名女同事在午休时,一边分发着喜糖,一边抱怨着。
“真是气死人,我弟弟从前线回来治伤,想搞一点盘尼西林,跑断了腿都找不到门路。”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嫉妒和鄙夷。
“可你猜怎么着?上个星期,军委会后勤部的谭副部长给他儿子办满月酒,来的宾客,人手一份的回礼,你猜是什么?”
苏曼卿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是德国产的阿司匹林,还有美国产的巧克力!”女同事的声音里带着颤音。
“天哪,那都是市面上用金条都换不来的救命药和稀罕物!他们家倒好,拿来当回礼!听说他老婆手上戴的那块瑞士表,能在城里买一栋顶好的公馆呢!”
周围的同事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和议论。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人家是管后勤的嘛,近水楼台。”
苏曼卿没有参与她们的讨论。
她低着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旧报纸上。
那是一份财经版的报纸。
上面有一篇关于战时公债发行的报道。
报道中,作为后勤部主管的谭家麟副部长,慷慨激昂地呼吁民众节衣缩食,踊跃认购,共赴国难。
他的照片,印在报纸的正中央。
道貌岸然,一脸正气。
苏曼行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张“爱国者”的脸上,划了一个无形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