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黄浦江畔,那座戒备森严的十六铺码头,彻底吞噬。
江面上,起了浓雾。
白色的、冰冷的雾气,像一条条缠绕在尸体上的裹尸布,将远处外滩那些虚幻的灯火,和停泊在江心的日军巡逻艇上那刺眼的探照灯光柱,都模糊成了一片片暧昧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光晕。
码头的中央,临时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铺着红地毯的欢迎平台。
几十名穿着黑色中山装的76号特务,和上百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像一排排没有生命的、冰冷的锡兵,将整个平台,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江水的腥味、机器的油味,和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一辆黑色的、挂着汪伪政府特殊牌照的防弹轿车里,李士群,正拿着一块雪白的丝绸手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那早已因为紧张而微微冒汗的额头。
他的目光,不停地,瞟向不远处,另一辆更豪华的、车窗玻璃被深色窗帘彻底遮蔽了的奔驰轿车。
他知道,影佐祯昭,那个决定着他所有命运的、真正的“太上皇”,此刻,就静静地,坐在那辆车里,像一个最高明的、也最冷酷的猎人,在耐心地,等待着那只,即将要自投罗网的猎物。
“都他妈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李士群放下车窗,对着外面那些同样紧张得像拉满了的弓弦般的手下,低声地咆哮着,“今天,要是让那只狐狸,跑了!老子,就把你们,一个个地,都绑上石头,扔进黄浦江里喂王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八点整。
一声悠长的、穿透了浓雾的汽笛声,从江面的尽头,传来。
那艘,搭载着汪精卫的轮船,到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艘正在缓缓靠岸的轮船,所吸引的瞬间——
异变,突生!
“砰——!”
一声沉闷的、与众不同的枪响,突然,从码头外围,那片堆积如山的、如同迷宫般货物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那不是驳壳枪清脆的声响,也不是三八大盖步枪沉闷的咆哮。
那是一种,更古老的、充满了历史感的、属于汉阳造“老套筒”的、独特的枪声!
紧接着,一道年轻的、充满了决绝和悲壮的、如同杜鹃啼血般的怒吼,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响彻了整个码头的夜空!
“打倒汉奸汪精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是“飞蛾”!
刘杰!
他,像一头真正的、悍不畏死的、扑向烈火的飞蛾,独自一人,端着那把早已落后于时代的、却被他擦拭得锃亮的老式步枪,从黑暗的阴影中,一跃而出!
朝着那片,由上百支黑洞洞的枪口,组成的、密不透风的钢铁丛林,发动了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
冲锋!
“在那边!抓住他!”
李士群手下那些早已绷紧了神经的特务们,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边疯狂地开着枪,一边朝着刘杰所在的方向,蜂拥而至!
他们要抢功!
他们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主动送上门来的“军统暴徒”,给活活地,撕成碎片!
“哒哒哒——!”
“砰!砰!砰!”
密集的、如同暴雨般的弹雨,瞬间,将刘杰那单薄的、年轻的身影,彻底吞噬!
他,甚至都没能,冲出二十米。
他的胸口,他的腹部,他的四肢,在瞬间,就被数十颗灼热的、带着巨大动能的子弹,给打得千疮百孔!
鲜血,像一朵朵盛开的、妖异的蔷薇,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的学生装上,瞬间,绽放!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一棵被狂风,硬生生地,从中折断的小树,重重地,摔倒在了那片冰冷的、被雨水浸透了的水泥地上。
他手中的那把老旧的汉阳造,也“哐当”一声,掉在了不远处。
他,死了吗?
不。
他没有。
他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一丝意志力,和最后一丝,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他缓缓地,从那片,由他自己的鲜血,所汇成的血泊之中,抬起了头。
他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恐惧。
只有一种,完成了使命的、释然的、灿烂的微笑。
他的目光,穿透了那片,由无数黑洞洞的枪口组成的、死亡的丛林。
他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在遥远的、闸北区的那片废墟之下,他那早已化为灰烬的家。
看到了,他的父亲,母亲,和他那,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着“哥哥”的、可爱的小妹妹。
“对不起……”
他喃喃自语,像在对自己,也对那些,他即将要去相见的、亲爱的家人们,进行着最后的道歉。
“哥哥……来晚了。”
然后,他将那只,一直,死死地,藏在怀里的、早已被鲜血浸透了的右手,缓缓地,伸了出来。
他的手中,握着一个,早已拉开了引线的、黑乎乎的、圆滚滚的东西。
是最后一颗,德制m24长柄手榴弹。
“中华民国……万岁——!!!”
他用尽了,自己此生,最后的一丝力气,发出了,那声,最响亮的、也是最决绝的咆哮!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松开了,那只,紧握着引信压杆的、年轻的手。
“轰——隆——!!!”
巨大的、橘红色的火光,和黑色的浓烟,瞬间,吞噬了他那单薄的、却又无比挺拔的、年轻的身影。
也同样,吞噬了那七八个,刚刚才冲到他身边,准备抢夺这份“天大功劳”的、兴奋的76号特务。
血肉,残肢,和破碎的枪械零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血色的暴雨,四散飞溅!
整个码头,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惨烈的自杀式爆炸,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这幅,充满了原始的、悲壮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给彻底镇住了。
而远处,那辆黑色的、窗帘紧闭的奔驰轿车里。
影佐祯昭,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混合了敬佩、惋惜和一丝……深深忌惮的神情。
“好一朵,绚烂的、却又,无比愚蠢的……”
他喃喃自语,像在评价一件,充满了悲剧美的、珍贵的艺术品。
“樱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