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圣心教堂。
冰冷的雨丝,顺着早已破碎的彩绘玻璃窗,斜斜地飘落进来,在布满了灰尘的、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积起一汪汪小小的、浑浊的水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圣油和霉菌混合在一起的属于被遗忘的圣地的独特味道。
忏悔室那狭小的、只容一人通过的隔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偶尔从屋顶的缝隙里,滴落下来的雨水声,和两个男人之间,那压抑到极致的、充满了紧张和猜忌的呼吸声。
陈艺谋,独自一人,跪在那张冰冷的、铺着一层薄薄灰尘的祷告垫上。
他的面前,是那扇隔开了忏悔者与神父的、雕刻着十字架的木质格栅。
他看不清对面的人。
只能感觉到,从格栅的另一边,传来的一股,他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强大的、令人窒息的气场。
他知道,今天来与他谈判的,不是那个与他有过命交情的“木匠”。
而是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军统上海站的最高指挥官——
“鬼狐”。
“你来了。”
一个清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如同冰块般的声音,从格栅的对面,缓缓响起。
那声音,是女人的声音。
年轻,却又带着一种,仿佛已经看透了世间所有罪恶的、超乎年龄的沧桑。
陈艺谋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死死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对面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冰冷的嘲讽。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陈艺谋先生。”
“或者,我应该叫你,76号行动科,陈副科长?”
陈艺谋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对方,早已将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在他面前,任何的伪装和狡辩,都毫无意义。
“我,没有背叛党国。”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力的挣扎,“我,只是想让我的家人,活下去。”
“家人?”
对面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平静,却又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他内心最深的、那道血淋淋的伤疤。
“一个,连自己都朝不保夕的男人,你拿什么,去保护你的家人?”
“你以为,你替李士群,卖命。他,就会信守承诺吗?”
“你以为,你那所谓的‘忍辱负重’,在你妻儿的眼中,是荣耀,还是……耻辱?”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根根烧红了的、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陈艺谋的心脏!
他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地,崩断了!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了的困兽,用拳头,狠狠地,砸在了那扇脆弱的木质格栅之上!
“那你们想让我怎么样?!”他歇斯底里地,低吼着,
“让我,像那些不怕死的英雄一样,去跟他们硬拼吗?!
然后,让我的老婆孩子,第二天,就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被扔进黄浦江里喂鱼吗?!”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们,谁,能替我想想?!”
忏悔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剩下陈艺谋那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变得无比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许久,格栅的对面,才再次,响起了那个冰冷的声音。
但这一次,那声音里,却少了一丝嘲讽,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
“我,能。”
陈艺谋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能,替你想。”
那个声音,缓缓地,说出了,那个他做梦,都不敢去奢望的、充满了致命诱惑的承诺。
“我,可以,安排你的妻儿,安全地,离开上海。”
“我,可以,给她们,一个新的、绝对安全的身份,让她们,去香港,甚至去美国,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能再找到她们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那个声音,顿了顿,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说出了那句,足以将陈艺谋最后一点理智,都彻底摧毁的、魔鬼般的低语。
“一个,能让你,亲手,向那些羞辱过你、利用过你、将你踩在脚下当成狗的人——比如,李士群,进行复仇的……机会。”
陈艺谋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呆呆地,跪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无边的沙漠里,即将要渴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海市蜃楼里,那片最清澈、也最致命的……绿洲。
“你……你们……”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不敢置信,而变得结结巴巴,“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
对面的声音,恢复了那份属于指挥官的、不容置疑的冷静。
“我要你,继续,当你的陈副科长。”
“我要你,变成一颗,由我们,亲手埋在76号那颗腐烂的心脏里,最深的、也是最致命的……钉子。”
“我要你,成为我,在这座魔窟里,最敏锐的眼睛,和……最锋利的刀。”
“作为,你‘投诚’的第一份‘投名状’,”
那个声音,下达了,他无法拒绝的、第一个指令。
“我需要你,为我,拿到一样东西。”
“76号,最新的,内部刑讯室的布局图,和……一份,由那位新来的日本‘博士’,亲自签发的、关于‘精神控制类药物’的临床实验报告。”
陈艺谋知道,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
他,就将彻底地,踏上一条,比现在,更危险,更孤独,也更没有退路的……
双面间谍之路。
他的灵魂,将永远地,行走在光明与黑暗的、刀锋般的边缘。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个依旧散发着淡淡桂花香的、冰冷的茶叶罐。
又想起了,远在沪西那间秘密囚笼里,他那日夜期盼着他归去的、可怜的妻儿。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充满了屈辱和决绝的清泪,从他那张总是写满了隐忍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沉重的字。
“我,答应你。”
格栅的对面,林薇,听着那个男人,那充满了绝望和挣扎的回答。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但她那藏在黑暗中的、握着十字架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地,泛起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