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上海,像一个巨大的、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蒸笼。
空气粘稠、闷热,一丝风都没有。
即使是到了夜晚,那股从柏油马路和水泥建筑里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热浪,依旧无情地包裹着这座不夜城的每一个角落。
黄浦江的水,在闷热的夜色下,泛着一种油腻的、死气沉沉的暗光。
虹口区,日本海军俱乐部。
这里,曾经是伊藤夫人和她所代表的海军省势力,在上海最清雅、也最排外的社交场所。
冷气充足的室内,与外面那地狱般的酷暑,恍如两个世界。
而今天,这里却迎来了一位最不受欢迎的、带着一身寒气的“客人”。
一辆黑色的、挂着陆军特高课牌照的别克轿车,像一柄黑色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利刃,蛮横地、直接地,停在了俱乐部的正门口。
车门打开,两名穿着黑色风衣、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特工,先行下车,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尽管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们的站姿,依旧如标枪般挺直。
紧接着,一只穿着定制款黑色高跟皮鞋的脚,才缓缓地,从车上迈下。
南造芸子,回来了。
她依旧是那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式套裙,依旧是那张美得令人窒息、却又冷得像一块冰的脸。
但所有熟悉她的人,都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更可怕的气息。
如果说,以前的她,是一把锋芒毕露的、随时准备出鞘的妖刀。
那么现在,她就是一条在经历了致命的重创,蜕掉了一层皮之后,重新从黑暗的洞穴里,爬出来的、更安静、也更致命的毒蛇。
她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傲慢和轻敌,只剩下最纯粹的、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冰冷和……仇恨。
在东京的那一个月里,她经历了军人生涯中最黑暗、也最屈辱的时刻。
军事法庭的反复盘问,上级那充满了失望和鄙夷的眼神,以及政敌们在背后,那些幸灾乐祸的嘲笑……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烙下了永不磨灭的耻辱烙印。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同一个名字——“鬼狐”。
最终,是她家族在陆军部深厚的人脉,和她那位身为“黑龙会”元老的父亲,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才将她,从即将被送上军事法庭的断头台上,给保了下来。
她没有被送进监狱,而是被“降级”,并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看似被边缘化的任务——返回上海,全权负责清剿所有“民间的、小规模的抗日恐怖组织”。
这是一个充满了羞辱性的任命。
但在南造芸子的眼中,这,却是天照大神赐予她的、最好的、复仇的机会。
她要亲手,将那只狐狸的皮,给活活地,剥下来。
“课长,都准备好了。”
一个低沉的、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南造芸子回过头。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同样黑色风衣的、身材中等的男人。
他看起来,毫不起眼,相貌平平,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类型。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看久了,会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杀气,却又处处都透着致命的危险。
他就像一把被藏在了刀鞘里的、最古老的忍刀,看似朴实无华,但一旦出鞘,必将见血封喉。
他叫“千兵卫”,是南造芸子从东京,从甲贺流忍术的本家,特意请来的、最后的王牌。
一个,在追踪、渗透和无声暗杀领域,都达到了宗师级别的、真正的“影子武士”。
他,将是南造芸子用来对付赵峰那头“疯狗”的、最致命的武器。
“走吧。”南造芸子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她没有理会俱乐部侍者那充满了敌意和警惕的眼神,径直,走进了那间曾经属于伊藤夫人的、最顶级的私人会客厅。
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向伊藤夫人,向整个海军省,宣告她的回归。
也宣告,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会客厅里,早已坐满了特高课和日本驻沪宪兵队的高级官员。
桌上,摆放着的,是关于“国民政府港务局官员曹毅雄被刺案”的、所有的卷宗和证物。
“诸位,”南造芸子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冰冷的眼神,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认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由支那民间那些所谓的‘锄奸团’,所犯下的、上不了台面的小案子。”
“但是,我告诉你们,”她的声音,陡然一沉,变得无比的锐利,
“你们,都错了。”
她走到证物桌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拿起了一个装着一枚弹头的证物袋。
“9.65毫米,勃朗宁m1906手枪弹头。
从弹头上的膛线痕迹判断,射击距离,在三米之内。
子弹,从死者的左眼眶射入,贯穿小脑,瞬间毙命。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民间杀手,能做到的枪法。”
她又拿起另一份法医报告。
“死者体内,被检测出微量的、高浓度的巴比妥类镇静剂。
这说明,他在被杀之前,就已经被下了药。
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百乐门那种地方,对一个政府官员下药。
这背后,需要何等周密的情报支持和渗透能力?”
最后,她将那张印着“铁血锄奸团”的卡片,扔在了桌上。
“而这个,更是欲盖弥彰,愚蠢得可笑。”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嘲讽的弧度。
“支那的那些乌合之众,如果真的杀了汉奸,只会敲锣打鼓,唯恐天下人不知。
他们绝不会,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战绩’。”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南造芸子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疯狂的火焰。
“这不是什么‘锄奸团’。
这是我们的老朋友——‘鬼狐’,在沉寂了一个月之后,向我们发出的、新的战书。”
“她,回来了。”
整个会客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和凝重的表情。
“从现在起,”南造芸子环视着众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女王般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我要你们,动用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线索,去给我挖!”
“我要知道,最近一个月,上海滩所有失踪的人口,所有新出现的、来历不明的‘富商’和‘学者’。”
“我要监控,所有与军统、与《申报》、甚至与那些该死的教会医院,有过接触的可疑人员!”
“我要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遍布整个上海的、绝对无法逃脱的网!”
“而我,”她转过身,看着窗外那片阴沉的天空,
“会亲自,坐在这张网的中央。
静静地,等着那只自作聪明的狐狸,再次,露出她的尾巴。”
“千兵卫,”她头也不回地,对自己身后的那个影子,说道,
“你的任务,就是成为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去吧,去那些最阴暗、最肮脏的角落里,去给我闻。
去闻出那只狐狸身上,独有的、那股混杂着硝烟、背叛和死亡的……味道。”
“哈伊。”
那个被称为“影子武士”的男人,微微躬身,随即,便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房间的阴影之中。
南造芸子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她不会再有丝毫的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