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重庆的秋天,湿冷,多雨。
磁器口中美合作所的训练场上,泥泞不堪。
赵峰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作训服,站在队列旁。
他的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仿佛在认真观摩新兵的格斗训练。
他背部的伤疤,在阴雨天里依旧会隐隐作痛。
但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
程克祥,训练营的负责人,从办公室的百叶窗后满意地看着他。
这两个月,赵峰像变了一个人。
不再顶撞,不再冷漠。
他会在军官会议上,用还不熟练的战术术语,分析德军在波兰的“闪电战”案例,甚至能画出简易的战术推演图。
他会在纪律学习会上,主动发言,用自己在上海私自与青帮交易的“鲁莽”作为反面教材,深刻检讨“个人英雄主义”对组织的潜在危害。
他的发言稿,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甚至会引用几句领袖的《抗战建国纲领》。
在程克祥看来,这块来自上海滩的顽石,终于被自己这把“思想的锤子”,敲掉了棱角。
燕子李三的变化更大。
他变得沉默寡言。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待在康复室里,用最笨拙的方法,一遍遍地进行着手臂力量的恢复训练。
拉力器,举哑铃,负重攀爬。
汗水浸透他的衣衫,他却像感觉不到疲惫。
他的左臂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至少表面看,与常人无异。
他不再和任何人交谈,见到程克祥,也只是标准地敬礼,然后走开。
在程克祥看来,这个江湖气最重的“夜燕”,也被这座纪律的熔炉,炼成了一块沉默的铁。
信任,就这样一点点地建立起来。
程克祥向上级,也就是督查室李志强那里,提交了一份长达五页的评估报告。
报告中,他对二人的“思想转变”大加赞赏,并主动提议:
“鉴于赵、燕二人恢复情况良好,且思想进步明显,建议批准其每周外出一次,进行社会观察,以利于其更好地融入集体环境。”
报告很快得到了李志强的批复。
红笔批了两个字:同意。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继续观察,每周汇报。
赵峰和燕子,终于获得了一周半天的自由。
第一次外出,他们去了趟市中心的“新华日报”营业部。
那里人多眼杂,是交换信息的好地方,也是军统的重点监控区域。
他们是故意去那里的。
赵峰买了一份报纸,在报纸的掩护下,对燕子说:
“我们被监控着,至少有三个人。”
燕子没有回头,目光扫过街角的修鞋摊、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和一个黄包车夫。
“一个在九点钟方向,一个在十二点钟方向的茶楼二楼,还有一个是那个黄包车夫。三人小组,标准配置。”
“领头的,是茶楼上那个。”
“做事干净点。”赵峰低声说。
“放心。”燕子回答。
他们逛了一圈,买了些日常用品,甚至还去一家国营商店排队买了半斤白糖。
所有行动,都合情合理,无可挑剔。
在预定时间前十分钟,他们准时返回了训练营。
接下来的几次外出,都是如此。
循规蹈矩,波澜不惊。
负责监视他们的小组,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他们的汇报,从最开始的“时刻警惕”,变成了后来的“一切正常”。
但黑夜,属于燕子。
当训练营熄灯号吹响后,病房里恢复了死寂。
燕子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
等到凌晨两点,看守最困乏,探照灯塔例行更换碳棒的时候。
他像一条蛇,悄无声-息地滑下床。
他用一根偷偷磨尖的汤匙柄,只用了不到十秒,就撬开了病房的门锁。
外面走廊上,巡逻的卫兵刚刚走过。
时间差,被他计算得分秒不差。
他没有走正门。
而是爬上了医务室楼顶的天台。
训练营的高墙上,拉着三道电网。
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座探照灯塔。
但在燕子眼里,这不过是个大一点的笼子。
他没有尝试翻越高墙。
那是新手的做法,留下的痕迹太多,且只能成功一次。
在假装“积极改造”的那两个月里,他早已将整个营地的结构图默记于心。
他真正的目标,是医务室后面的那条废弃的排污管道。
他用汤匙柄撬开杂物间的门,闪身而入。
房间尽头,是一个不起眼的铁栅栏,通向山坡下的排污系统。
栅栏的铁锁,是美式军用锁,结构复杂。
但对燕子来说,不过是多花几秒而已。
他用两根铁丝,一番轻巧地拨弄,锁头“咔哒”一声,开了。
十分钟后,他在距离训练营一公里外的一处枯井里,推开了井盖。
重获自由。
神不知,鬼不觉。
……
他游荡在重庆的黑夜里。
他看到了太多。
在后街的暗巷里,他看到衣衫褴褛的伤兵,为了半个馒头,被一群流氓打断了腿。
他记下了那几个流氓的脸。
在山顶的公馆区,他看到一辆辆高级轿车进进出出,公馆里通宵达旦,歌舞升平。
公馆门口的卫兵,比前线的士兵还肥壮。
他记下了那些公馆的门牌号。
他闻到过贫民窟里尸体腐烂的气味。
也闻到过高级餐厅里飘出的牛排香味。
两种气味,交织在这座战时首都的上空。
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内心的那股火,那股在江湖里烧了十几年的火,压不住了。
他需要一个出口。
于是,他开始重操旧业。
他成了重庆上空的“夜巡神”。
第一个目标,就是那几个打断伤兵腿的流氓。
第二天,有人在朝天门的码头上,发现了他们。
四个人,手筋脚筋都被挑断,舌头被割掉,扔在江边的臭水沟里。
警察查不出任何线索。
第二个目标,是一个靠倒卖军粮发国难财的粮商。
燕子盯上他,纯粹是因为看不惯。
他曾亲眼看到这个胖得流油的家伙,将发霉的米卖给军队后勤,却用换来的钱,在黑市上抢购一名女学生。
当晚,燕子潜入了他的宅邸。
行动干净利落。
他没有兴趣去翻找什么秘密,目标非常明确——粮商卧室床下的那个保险柜。
那是他用来存放每日交易现金的地方。
保险柜里,是厚厚几叠法币,还有几根金条。
第二天一早。
那笔钱,变成了热腾腾的馒头和肉汤,出现在贫民窟的施粥棚里。
而那个粮商,直到中午才发现失窃。
他暴跳如雷,却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报警。
……
白天,他是顺从的学员。
夜晚,他是重庆上空那只替天行道的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