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珊。”
三个字,轻飘飘地从沈天君的嘴里吐出,却像三座无形的大山,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压下。
禅房内,一切都静止了。
渡空方丈那只正准备去捻动佛珠的干枯手指,停在了半空,如同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雕。那双垂下的雪白长眉,没有一丝颤动。就连那双仿佛早已看破红尘,不起波澜的浑浊老眼,也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缝隙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沉默,有时是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的武器,亦是心虚时最坚固的盾牌。
安月瑶坐在旁边,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禅房内的气场,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那种宁静祥和,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寒冰所冻结,空气变得粘稠而锐利,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檀香与铁锈混合的刺痛感。
她看着沈天君,又看看那位不动如山的老僧。
这已经不是试探了。
这是战书。
一张当着你的面,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做了什么,现在我要亲手撕碎你所有伪装的战书。安月瑶的心底,竟升起一丝战栗的崇拜,这个男人,永远能将刀锋玩弄于股掌之间。
良久,渡空方丈那停在半空的手指,才缓缓落下,却不是去捻佛珠,而是轻轻搭在了身前的紫砂茶壶上。那串盘了不知多少年的佛珠,被他顺势滑入了宽大的僧袖之中,再未出现。
他提起茶壶,为沈天君那已经空了的茶杯,再次续上滚烫的茶水。
“哗啦啦……”
水声清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阿弥陀佛。”
渡空方丈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苍老、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过。“明施主之死,老衲亦有耳闻。红尘苦海,众生皆渡。她既已西去,便是尘缘已了。侯爷身负国之重任,却为一已逝之人挂怀,这份情谊,令人动容。但执念,亦是苦。还望侯爷……早日放下。”
好一个“放下”。
他将沈天君的追问,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执念”,将自己摆在了佛法高深、劝人向善的得道高僧位置上。三言两语,便将那柄刺向他心口的利剑,化解于无形。
安月瑶心中暗叹,这老和尚,果然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沈天君却笑了。
他没有反驳,反而顺着对方的话,点了点头,脸上那股“愁绪”非但没散,反而更重了。“大师说的是。是我着相了。”
他端起那杯新续的热茶,吹了吹热气,神情落寞。“只是,我实在为她感到不值。锦珊小姐何等人物,如此惊才绝艳的女子,我听闻,就连她的亲爷爷,都曾赞她为‘明家麒麟儿’。”
“麒麟儿”三个字一出,渡空方丈那刚刚端起茶杯的手,极轻微地顿了一下。那杯沿,与他的嘴唇,差了毫厘,却仿佛隔着天堑。
这个细节,快到几乎无法捕捉,却没能逃过安月瑶的眼睛。她甚至看到,老僧喉结极快地滚动了一下。
沈天君仿佛毫无察觉,自顾自地继续叹息:“如此麒麟儿,却为了一个荒唐的计划,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而这计划,据明家二房查知,竟只是她大房一个叫苏辙的管家,一手策划。”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惋惜与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一个下人,便能将明家大小姐,将整个明家大房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敢谋划刺杀本侯这等滔天大案……大师,你说,现在的明家已经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
话音落下,禅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这一次,渡空方丈没有立刻说话。
他慢慢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回矮几,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的死穴上。
安月瑶看到,老僧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那份超然物外的祥和,正在一丝一丝地褪去。虽然他依旧宝相庄严,但那双微阖的眼缝里,透出的光,已经不再浑浊,而是变得锐利,深邃,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与威压。
“侯爷。”
渡空方丈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调却沉了几分,少了几分佛性,多了几分尘世的威严。“世事如棋,落子无悔。明家犯了错,也付出了代价。既然已经查明是苏辙所为,而且这苏辙已死,明锦珊也已下葬。侯爷又何必揪着不放呢?”
他终于不再扮演那个不问世事的方外之人。
他开始以一个“棋手”的身份,与沈天君对话。
沈天君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走出陷阱的快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
他要亲手将这老狐狸身上那件名为“慈悲”的袈裟,一层一层地剥下来。
“大师此言差矣。”沈天君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深邃的眸子,牢牢锁住老僧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其后隐藏了数十年的灵魂。“我这个人倒是没有大师说得那么偏执,但我这个人最讨厌被人当傻子糊弄。一个下人,自然掀不起这么大的浪。我只是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位高人,能布下如此精妙的局,不仅算计了本侯,连明家的嫡系麒麟儿,都能当做弃子,说舍就舍。”
沈天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刀片,精准地割在对方的心上。
“这份心性,这份手腕……沈某佩服。”
这哪里是佩服?这字字句句,无异于在指着老僧的鼻子骂他:冷血无情,连亲孙女都能牺牲!
禅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渡空方丈垂着眼帘,一言不发。他这一生,隐忍了数十年。从权倾朝野的明家家主,到不问世事的大明寺方丈,他早已将自己的心,炼成了一块万年玄冰。可此刻,他却感觉那玄冰之上,正被沈天君用言语刻下了一道道裂痕。
沈天君看着他,嘴角的弧度,愈发玩味。
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准备告辞。“今日听大师一席话,沈某心中郁结,倒是散了不少。”
他转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问道:
“对了,大师。我翻阅明家卷宗时,看到一个很有趣的名字。明家的开创者,一个曾搅动天下风云的传奇人物。”
“明、世、隐。”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然后看着渡空方丈,笑了。那笑容纯良无害,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大师佛法精深,想必能知过去未来。不知能否为沈某解个惑……”
沈天君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恶意的戏谑,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禅房内。
“这位明世隐老先生,现在……何处安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