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大宅,深闺寂寂。
樱花树早已落尽繁华,庭院深处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雪姬已经近三个月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段天涯的消息了。起初的思念是甜蜜的等待,渐渐变成焦灼的担忧,如今已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怀疑与淡淡苦涩。
那个如同惊鸿般闯入她生命的汉人少年,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为何音讯全无?
她倚在面向庭院的窗侧,手中握着那支天涯所赠的、已摩挲得温润的东瀛短笛。一缕哀愁的曲调幽幽传出,融入萧瑟的风里,如同她此刻无处安放的心事。
一个稚嫩却带着老成口气的声音响起:“姐姐,你的笛声,一点都不快乐。”不满十二岁的飘絮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仰着苹果般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姐姐。
雪姬从恍惚中惊醒,放下短笛,轻轻推了推妹妹凑过来的小脑袋,勉强笑了笑:“小孩子家,懂什么快乐不快乐。”
飘絮却得意地仰起小脸,:“我至少懂得什么是快乐,什么是不快乐!姐姐吹以前教我的童谣时是快乐的,现在吹这个曲子,就像……就像被父亲考较剑术却怎么都练不好那样!” 她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雪姬被她逗得唇角微扬,露出一丝短暂的笑意,但很快那笑意便淡去了。她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低声呢喃:“我是在想……一个人。”
“哦——” 飘絮故意拖长了语调,大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方才姐姐吹的调子,虽然不成曲,但那个起头的旋律,我在母亲收藏的乐谱里见过,好像是……恋歌呢!” 她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雪姬脸上,压低声音,带着孩子气的探险般的好奇,“是你的‘爱人’吗,姐姐?”
雪姬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她有些慌乱地别过头,不敢看妹妹晶亮的眼睛,低声嘟囔道:“人小鬼大……不害臊!”
飘絮却不肯罢休,她特地将小脸又凑过去,几乎要碰到姐姐的鼻尖,狡黠地望着她:“还有哦,母亲的那把宝贝‘时雨’,这阵子好像都没看你佩带在身上呢。以前你练剑后经常会拿出来擦拭的……是不是……” 她故意停顿,眨巴着眼睛,“送给那个‘人’了?”
雪姬心中猛地一慌,仿佛最隐秘的心事被骤然揭开。她有些气恼,又有些害羞,伸手捏了捏妹妹粉嫩的脸颊,力道却轻极了:“飘絮!姐姐已经很烦了,你不要再管我好不好?”
飘絮却咯咯笑着,也学着姐姐的动作,伸出小手捏向雪姬的脸颊,又故意皱起小巧的眉头,模仿大人般叹了口气:“真奇怪呀,女人长大了,好像都要为了男人烦恼呢。以前我看母亲,总是对着父亲的刀发呆;现在姐姐你,又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叹气。哎,我才不要找这种麻烦给自己呢!”
雪姬看着她天真烂漫又故作深沉的样子,心中那股郁结的愁绪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但随即涌上的是更复杂的情绪。她脸上浮现出十足的羞涩,却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愁。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现在还小,自然不会明白。等你长大了,或许就会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感觉,叫做‘情’。它酸中甜,让人欢喜,让人忧愁,让人辗转反侧,……见面时心跳如鼓、分离时度日如年。”
飘絮听得似懂非懂,眨了眨眼,忽然咯咯一笑,斩钉截铁道:“什么酸呀甜呀涩呀的,听起来好麻烦!我宁愿只要一块实实在在的、甜滋滋的豆沙草饼!” 她舔了舔嘴唇,一脸向往。
雪姬一时语塞,愣了片刻,看着妹妹那纯粹又“务实”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骂出声,那笑容里带着宠溺与无奈:“你呀!真是个馋嘴的小家伙!好吧好吧,那你现在快‘滚’出去玩儿,别在这里烦我。待会儿厨房拿十块豆沙草饼,堵住你这张爱打听的小嘴!”
飘絮眼珠子骨碌一转,知道这是姐姐“认输”兼“贿赂”的表现巴:“好吧!看在这——么多草饼的份上,我就不追问啦!” 她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雪姬望着妹妹活泼雀跃、消失在廊道转角的身影,脸上那勉强撑起的笑容,最终消失不见。窗外的光线似乎也黯淡了些。她重新拿起短笛,却没有吹奏,只是紧紧握在掌心,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温暖:
‘天涯……为什么你这三个月,一点讯息都没有?伊贺派出了什么事吗?还是你……认识了别的姑娘?’ 这个念头让她心口一紧,泛起细密的刺痛。‘不……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立刻否定,却又陷入更深的迷茫,‘可是……就算有什么变故,也该告诉我一声呀……不,不要告诉我,如果是那样,我……我会受不了的……’
她闭上眼,“我好想你……天涯。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爱情可以那么简单甜蜜,而我们,却偏偏要爱得这么辛苦,这么提心吊胆呢?”
“妹妹!”
一声略显急促的呼唤,打断了雪姬沉浸的愁思。她不用回头,便知来者是谁。脸上残余的柔软瞬间冻结,她缓缓转过身,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疏离,对着走进来的柳生十兵卫,淡淡应道:
“有事吗,兄长?”她对这个性情暴戾、一心钻营的兄长,向来缺乏好感。
柳生十兵卫今日罕见地没有摆出长兄如父的威严架子,反而脸上挤出一丝近乎“和蔼”却显得格外别扭的笑容,走近几步:“好妹妹,难道哥哥找妹妹聊聊天、说说话,也不成吗?”
雪姬心中冷笑,面上更冷了几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兄长从来都不会‘无事’找我聊天。除非……是有事需要我去做。” 她太了解这个兄长了,他的每一次“亲切”,背后都必然藏着算计。
柳生十兵卫被她说中心思,脸上那勉强堆起的笑容僵了僵。他打量着这个美貌又天赋出众的妹妹,心底那股惯常的不悦与嫉妒再次翻腾起来。他本能想像往常一样,摆起兄长的架子斥责她“目无尊长”、“妄自揣测”,但想到明日的图谋和方才对石原的承诺,又硬生生将这股火气压了下去。
他难得地耐住了性子,甚至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更“推心置腹”一些:“咳……还是你了解哥哥。不错,哥哥这次来,确实有事需要你帮忙。” 他顿了顿,观察着雪姬的脸色,“明天,我需要你代我去保护一个人——筑前町代官,石原义政大人。他明日要前往江户觐见将军,路途需要护卫。”
雪姬闻言,秀眉立刻蹙起,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抗拒:“保护石原义政?兄长,勇次不可以去吗?为何非要我去?” 她对石原的恶名早有耳闻,那是个贪婪残暴、欺压百姓的酷吏,与柳生家“武家典范”的形象格格不入,让她去保护这种人,内心极度抵触。
十兵卫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这一阵子,不断有不知死活的刺客行刺石原大人,他今日险遭不测,幸得我出手。明日若柳生家只有勇次一人,恐怕不够稳当。”
雪姬脸上的鄙夷之色更浓,声音也冷了几分:“石原义政在筑前乃至江户,名声如何,兄长难道不知?强征暴敛,纵火害民,掳掠女子……让我去保护他?我做不到!”
柳生十兵卫面色一沉,眼中掠过厉色,但旋即又强压下去:“雪姬!你可知如今幕府人员变动,新的主君对我们柳生家并不如以往信任!柳生家看似显赫,实则已有失宠之危!上次父亲大人的但马守官位岌岌可危,正是石原大人在将军面前为我们美言,才得以保全!他对别人如何,那是他的事,朝廷自有法度。但对我们柳生家,他是有恩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上前一步,紧盯着雪姬的眼睛:“如今,他承诺明日会在德川将军面前,进一步保举父亲大人,巩固我柳生家在幕府的地位!这是关乎家族兴衰荣辱的大事!你该勇于挑担子,万事冲在前面,怎么能因为个人的些许好恶,置家族利益于不顾?”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家族大义压了下来。雪姬身体微颤,紧咬下唇。她深知父亲对家族荣誉的看重,也明白兄长所言虽不尽实,但柳生家近来在幕府处境微妙确是事实。身为宗家之长女,享受家族庇护与荣耀的同时,也必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挣扎良久,她终于垂下眼帘,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认命般的疲惫:“……我明白了。明日,我会去。”
见她违心答应,柳生十兵卫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那丝虚假的笑意,拍了拍雪姬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家族会记住你的付出。” 说罢,他不愿再多待,转身便快步离开了和室。
走到廊下,远远看见端着一碟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豆沙草饼,欢快跑来的飘絮,十兵卫难得地对这个天真烂漫、从不构成威胁的小妹也露出了一个算不上亲切、但至少没有恶意的笑容。还是这种只知道吃喝玩闹、乖巧听话的妹妹,更让人省心,也更讨喜些啊。他心中如是想。
打发了飘絮,柳生十兵卫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房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装满珍贵人参和华丽锦缎的礼盒,匆匆出门,朝着眠狂四郎平日练功的那处僻静山谷赶去。
眠狂四郎正在一片空地之上,闭目凝神,手中那柄名为“蜻蛉切”的银白长刀并未出鞘,只是随意提在手中。但他周身却仿佛流转着一股无形的“势”,与整片竹林的风声、叶响隐隐相合,仿佛他本人已化作这自然的一部分。他练剑,早已不拘泥于招式,更重于“意”与“势”的锤炼。
远远察觉到有人带着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闯入竹林,破坏了他与自然的和谐共鸣,眠狂四郎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停下了那种玄妙的意境感悟。待看清来人正是白日里才被他厉声斥退的柳生十兵卫,他脸上瞬间覆盖了一层毫不掩饰的嫌恶与不耐,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玷污了这片清静之地。
柳生十兵卫却对这份嫌恶恍若未睹,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脸上堆满近乎谄媚的激动与恭敬,一口气奔到眠狂四郎身前数步处,“噗通”一声,再次纳头便拜,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眠狂前辈!晚辈柳生十兵卫,特来拜见!白日里晚辈言语冒犯,惹前辈不快,晚辈心中惶恐,特备薄礼,前来谢罪,并再向前辈恳求赐教之机!”
眠狂四郎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极其冷淡:“请回吧。老夫说过,不必再来。”
十兵卫却仿若未闻,急忙将手中那个锦缎礼盒双手捧起,高高举过头顶,殷切地打开盒盖,露出里面在的人参和锦缎:“前辈请看!这些都是御赐的宝物!上好的百年野山参,最上等的京都西阵织锦缎!晚辈一片诚心,天地可鉴!只求前辈能……”
“够了!” 眠狂四郎终于不耐,低喝一声打断了他。他最是厌恶这些俗物,尤其是沾染着幕府气息的“御赐”之物,简直与粪土无异。他脸色更黑,“拿走!老夫不需要这些东西,休要污了我的地方!带着你的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柳生十兵卫见他态度如此坚决,礼盒中的宝物丝毫不能打动他,心中又急又恨。但他不肯放弃,这可能是他彻底稳固地位的最后机会!他猛地站起身,竟不顾礼仪,就要上前去抓眠狂四郎的衣袖:
“晚辈对剑道的痴心,日月可表!前辈若肯传授幻剑,晚辈愿付出任何代价!前辈——”
他话音未落,眠狂四郎眼中寒光一闪,一掌拍向十兵卫的胸口,显然对他这种近乎无赖的纠缠彻底失去了耐心。:
柳生十兵卫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胸口,整个人毫无反抗之力地离地倒飞出去,狼狈不堪地翻滚了好几圈,才撞在一丛粗壮的竹子上停下,锦盒脱手,里面的山参锦缎散落一地,沾满尘土。
眠狂四郎怒斥道:“谁容许你靠这么近的?滚!莫要再让老夫见到你!”
说罢,青衫飘动,几个起落间,身影已消失在竹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
十兵卫缓缓爬起来,望着眠狂四郎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散落一地的“珍宝”,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伪装的热切也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毒蛇般冰冷、粘稠的怨毒与杀意。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等着……”
与此同时,雪姬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紧身衣裤,外罩一件同色无袖羽织,长发利落地束起,脸上蒙着一层轻薄的黑纱,只露出一双清冷明澈的眼眸。
她位于护送队伍的中前段,与同样神情凝重的柳生勇次一左一右,隐隐拱卫着石原义政那辆装饰华丽、却也是明显目标的箱轿。队伍前后还有十余名石原府上的精锐护卫,刀出半鞘,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幽深的林木。
突然,雪姬毫无征兆地猛地扬起手臂:“停!”
整个队伍训练有素,立刻止步,箱轿也稳稳停下。石原家的护卫长,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中年武士,靠向雪姬,警惕地望向四周,压低声音问道:“柳生小姐,什么事?有情况?”
雪姬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闭上眼,侧耳倾听。片刻后,她睁开眼,低声道:“这里……杀气很重。” 她声音笃定,“如果不是有顶尖的高手预先埋伏在此,就是这林子里潜伏着一头猛兽。”
她并非危言耸听。新阴流的修炼,尤其注重对“气”与“势”的感知。雪姬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对环境中的恶意与危险,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直觉。
“什么?” 箱轿的小窗被不耐烦地推开,露出石原义政那张因颠簸和紧张而显得油腻烦躁的脸。他见队伍停下了,不满地责问:“为什么停下来?继续赶路!耽误了本官觐见将军的时辰,你们担待得起吗?!”
护卫长连忙策马到轿窗前,焦急地低声解释:“大人,柳生小姐察觉前方林中有异,杀气很重,恐有埋伏,建议暂缓行进,探查清楚。”
“埋伏?刺客?” 石原义政面色一黑,昨日府门前的惊魂再次浮现,让他更加焦躁。他目光越过护卫长,不满地瞪向那个从一开始就对他不假辞色、此刻又“危言耸听”的蒙面女子,怒道:“有刺客?那去抓啊!把他们揪出来!本官养着你们这些护卫,还有你们柳生家的人,是干什么吃的?!停在路上,不是更给刺客机会吗?!”
雪姬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前方林木最茂密、光线最幽暗的一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了。”她缓缓拔出腰间那柄太刀,“他……已经来了。”
她微微侧头,对身旁紧握刀柄、额角见汗的柳生勇次,以及那名神色紧张的护卫长,清晰地下令:
“勇次,你和护卫长,保护大人,先离开这片林子。越快越好。”
柳生勇次虽然心中也充满恐惧,但对这位天赋卓绝的宗家大小姐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他用力点头,嘶声道:“是!大小姐!您……千万小心!”
护卫长也知情况危急,不再犹豫,立刻呼喝手下,簇拥着石原的箱轿快速前进。
雪姬手中太刀微微抬起,一步步,独自走向那片杀机四伏的竹林深处。
山风吹过,更添几分肃杀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