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非蜷在冰冷的腌菜坛里,只觉得身子一轻,连人带坛被抬了起来。坛外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混着低语。坛子随着抬举的节奏不住摇晃,在狭长幽深的宫道里前行。两侧宫墙高耸,投下巨大阴影,压得人透不过气。
他心头越来越慌,嘴上却不肯停,喂,二位好汉,二位公公,这是要抬我去哪儿?他扒着坛口窄缝,只见两个惨绿宫服的背影在眼前晃动,别晃了行不行?再晃真要吐在坛里了,到时候臭气熏天,大家都不好受。放我下来透口气成不成?就一会儿,我保证不跑。
任凭他如何哀求耍赖,抬坛的两个小太监却如泥塑木雕,充耳不闻。他们低着头,脚步又快又稳,仿佛抬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件寻常货物。这死寂般的沉默,比任何呵斥都让成是非心头发毛。
他越来越害怕了。
不知走了多久,坛子终于在一处稍显开阔的地方停下。成非正自纳闷,坛口麻绳已被利落解开,盖子一声被掀开。刺目的光线让他眯起眼,还没适应,一只戴着玉扳指、保养得异常白净的手便伸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下颌下巴。
唔......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名贵香料和某种阴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被迫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凑得极近的中年太监的脸。这人穿着一身料子极好、黑得发亮的丝绸袍服,头上的帽子镶着一颗幽绿的宝石,在昏暗宫灯下闪着幽光。他面皮白净,几乎不见胡茬,眼神阴鸷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此人便是内务总管孙公公,皇帝身边自幼伺候的老奴才,深受信任。
见这张脸越靠越近,成非本能地别过头去:别,别靠近我!
孙公公却对他的抗拒不以为意,手上力道又加了几分,将他的脸硬生生扳正。另一只手拿起一柄雪白的拂尘,竟直接用那光滑坚硬的玉柄,不由分说地撬开了成是非的嘴,像检查牲口牙口般仔细探看。
“唔,唔唔……”成是非嘴里塞着玉柄,又惊又怒。
孙公公看得仔细,目光在他脸上青紫伤痕与脏污间流转,最终落在那双因惊恐而睁大、却难掩清澈的眼睛上,还有那张狼狈却不失几分俊秀的脸庞。他阴沉的脸上渐渐浮现满意之色,嘴角微扬。
他缓缓抽出拂尘柄,尖声拖长了调子,不错,不错。皮相周正,牙口也好,眼神活泛。是个好苗子。侧首对垂手侍立的小太监吩咐,去,把钱给外头那两个。告诉金算盘,这货色,咱家很满意。
成非一听二字,再结合这阴森环境,吓得魂飞魄散。他脑子飞转,嘴上已经连珠炮似的讨饶:
大爷,老爷,这都是误会!抬我进来那两个夯货不代表我的意思!您放我回去,我给您唱曲说书翻跟头,包您满意!
这番市井气十足的讨饶,,若是寻常人听了,多半气笑。但孙公公只是转过身,用拂尘轻轻掸了掸一丝不皱的黑袍下摆,撇着嘴,带着深宫大珰特有的倨傲与自满,尖声道:
“省省你的唾沫星子吧。咱家付了五十两雪花银,白纸黑字,钱货两讫。现在——”他缓缓转回身,细长的眼睛盯着成是非,你,是咱家的人了。
成是非的心沉到了底,但他还不死心,眼珠骨碌碌乱转,佯装好奇,试图套近乎:“您……您老是哪位菩萨座下的仙官啊?小人眼拙,还没请教您老高姓大名呢?”
孙公公似乎觉得这小子反应有趣,又凑近些,伸出那保养得宜却冰凉的手,捏了捏成是非的脸颊,像是在把玩一件新得的玩意儿,脸上露出更加满意的笑容:“咱家姓孙,宫里人都尊一声孙公公,专管你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崽子。”
公公?成非脑子一抽,顺嘴接道,哎哟,谁是你外孙呢。
孙公公不怒反笑,觉得这小子口舌伶俐,比那些只会哭嚎的有趣得多,耐心解释:咱家是宫里的孙公公,专管新人,明白了?
新......新人?成非装傻,声音带上了哭腔,小人是走街串巷卖大力丸的,不是什么新人啊。
孙公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慈祥:“管你呀,我的好孩子。”他尖细的嗓音刻意放柔,“咱家呀,正巧还缺一个伶俐的干儿子呢。看你小子就挺合适。”
“干……干儿子?”成是非这下是真的魂飞天外,吓得舌头打了结,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公公,孙爷爷!我们……我们之间肯定有误会!您要多少钱?五十两,一百两,一千两!您放我出去,我砸锅卖铁,摆香堂凑份子,给您搞个酬神大典,十倍奉还!我不要做太监啊,我……我还没娶媳妇呢!”
孙公公脸上的慈祥瞬间消散。他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坛中涕泪横流的成非:每个被抬进宫的,开头都是这套说辞。咱家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成非见他眼神冰冷,终于彻底绝望,他扯开嗓子尖叫:救命啊!杀人啦!强抢民男啦!救......
字还未出口,一块散发着浓烈汗酸霉烂气味的破布就塞进了他大张的嘴。恶臭呛得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只剩下绝望的呜呜声。
孙公公皱眉瞥了眼那布,对旁边小太监道:怎么连塞嘴的布都用完了?这等腌臜物也拿来用。
方才塞布的小太监连忙躬身:回公公的话,最近新人太多了,确实没有干净的了。连您前几日换下的内里布都用上了。
孙公公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拂尘掩口,肩膀微颤。他瞥了眼坛中被熏得直翻白眼的成非,尖声笑道:呵呵呵,小子,看来你跟咱家真有缘分。得了,你就克服克服。挥了挥拂尘,来啊,先抬去净房让他开开眼,然后关进九号囚室。
成非嘴塞恶臭布块,又被两个小太监抬起。这一次七拐八绕,进了一个异常闷热的房间。骤然升温让他很不适应,更可怕的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骚臭、血腥、草药的怪异气味,还夹杂着压抑的痛苦呻吟。
呜......呜......他拼命扭动,想吐出口中布块。
一个小太监犹豫片刻,伸手扯出那块臭布。成非贪婪地吸了几口气,也顾不上臭,带着哭腔问:这里为什么这么热?
小太监面无表情:这里躺着的,都是刚净身的主儿。宝贝根子刚拿走,金贵得很。这时候,一点风寒都受不得。要是受了风寒,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成非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房里摆着一张张简陋木床,床上的人个个面无人色,双腿大张,下体盖着染有暗红黄渍的白布。这景象看得成非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夹紧双腿,声音发颤:我的老天......
两个小太监不理他嘀咕,又往里抬了抬。成非目光扫过那些白布,忽见白布下方近大腿根处都插着一根白色羽毛。他强忍恶心问道:那......那根毛是做什么的?插在那儿怪瘆人的。
还是那个小太监回答:那是鹅毛管子,插在尿管里的。净身三天后拔掉。要是拔了毛能尿出来,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要是,他顿了顿,目光扫向不远处,尿不出来,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回来喽。
仿佛为了印证,他随手拔掉旁边床上那人下体旁插着的羽毛。
床上那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在成非惊恐的注视下,只见那人白布覆盖处,一道淡黄水线淅淅沥沥地喷射出来,溅湿了床下地面。
成非瞳孔骤缩,胃里翻江倒海,干呕起来。这活生生血淋淋的景象,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发出凄厉尖叫:
不要!我不要插羽毛!放我出去!救命啊!
然而他的尖叫在死寂的净房里显得如此微弱。两个小太监对他的崩溃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抬起他,径直离开这个房间。穿过几道阴森门廊,最终将他交给一队东厂番子。
完了。
这次是真的掉进阎王殿,插翅难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