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山驿大捷的战报和请功奏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入京师,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份来自监军御史的密奏。
这份密奏,并未质疑前线的战功,而是直指后方——贪腐。
密奏中列举了几桩看似“小事”,却触目惊心:
其一,运抵辽东的部分雷霆铳,枪管材质似乎与京营装备的略有差异,有随军工匠私下议论,其钢口火色、韧性皆逊一筹,恐是用了次一等的钢材,或是淬火工艺未严格按照规程。虽暂时未见炸膛,但长期使用,隐患巨大。
其二,随军运去的定装纸弹,在辽东寒冷潮湿的环境下,哑火率明显高于在京测试时的数据。有士卒反映,部分纸壳受潮变软,甚至黏连,影响装填速度;更有甚者,怀疑个别批次火药填充不足,影响了射程和威力。
其三,用于犒赏三军、抚恤阵亡的银两,兵部核定的数目是足额发放,但经过督饷官、营官、哨官层层之手,发放到普通士卒和阵亡者家属手中时,竟普遍少了一成到两成!各级军官巧立名目,或以“损耗”、“火耗”为由,或直接克扣,中饱私囊。士卒敢怒不敢言,怨气暗生。
其四,采购用于加固营垒、制作防寒设施的木材、毛皮、铁料等物资,其报价远高于市价,且质量参差不齐。经手的粮饷官、书办与地方商贾勾结,虚报价格,以次充好,贪墨之巨,令人发指。
这些情况,被混杂在巨大的胜利喜悦和繁忙的军务中,如同白帛上的蝇屎,并不起眼。但这位负责监军的王御史心细如发,在巡视各营、与底层士卒交谈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蛛丝马迹。他深知此事关乎重大,未敢声张,只是将这些见闻详细记录,以密奏形式上呈。
这份密奏,被东宫伴读太监第一时间送到了太子朱常洛的案头。
朱常洛刚刚与近臣们畅谈完杏山驿大捷的辉煌,意气风发,正准备借此良机进一步推动强军与新政。当他展开这份密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转为铁青,握着奏疏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他猛地一拍紫檀木书案,震得笔架上的御笔乱颤,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岂有此理!混账!无耻之尤!”朱常洛几乎是咆哮出声,胸膛剧烈起伏,“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为国捐躯!后方这些蠹虫,这些国之硕鼠!竟敢……竟敢连沈卿拼死从海外带回、用于强军报国的银子和火器都敢伸手!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君父!还有没有王法!”
盛怒之下,他一把将书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宇内格外刺耳。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朱常洛在殿内来回疾走,如同困兽,额角青筋暴露。这不仅仅是贪腐,这简直是在挖他新政的根基,是在打他这位太子的脸!更是对那些信任朝廷、在战场上舍生忘死的将士们的背叛!
他强压着立刻下旨彻查、将涉事官员统统抓起来的冲动,深吸了几口气,厉声喝道:“传徐光启!传孙枢辅!立刻进宫!”
徐光启和孙承宗(已升任兵部尚书)很快应召而来。两人看到满地狼藉和太子铁青的脸色,心中都是一沉。当朱常洛将那份密奏掷给他们看过之后,两人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徐光启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殿下息怒……老臣,老臣真是……愧对殿下,愧对沈惊鸿,愧对前线将士啊!” 他声音带着沉痛,“此等情状,恐非一日之寒,亦非辽东一地之弊。以往国库空虚,各级官吏虽也难免伸手,尚能勉强维持表面,不敢过于放肆。如今骤然注入如此巨资,犹如饿狼见血,难免有人利令智昏,上下其手。火器制造、物资采购、饷银发放,环节众多,吏员如蚁,监管稍有疏漏,便会被其钻了空子。此乃积弊,非雷霆手段,难以根治啊!”
孙承宗更是忧心忡忡,他身为兵部尚书,深知其中利害:“殿下,徐阁老所言极是。更可虑者,在于新式火器乃我军心所系,克敌制胜之根本!若因材质、弹药问题在关键时刻贻误战机,甚至造成炸膛等事故,动摇军心,后果不堪设想!此次杏山驿是侥幸大胜,敌军未曾近身搏杀,若下次陷入苦战,火器一旦出问题,那就是兵败如山倒啊!还有这克扣军饷,更是兵家大忌!士卒舍命搏杀,若连卖命钱都拿不足,何来士气?何来忠诚?久而久之,必生变乱!”
朱常洛听着两位重臣的分析,怒火渐渐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所取代。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远比单纯的军事胜利更加棘手。这不仅仅是抓几个贪官就能解决的,它暴露的是整个官僚系统、军队系统的沉疴痼疾。这关乎新政(开海、强军)的根基能否稳固,关乎朝廷的威信,更关乎他朱常洛和沈惊鸿的政治声誉与改革大业。
他强迫自己彻底冷静下来,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陷入了沉思。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良久,朱常洛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查!必须严查!但此事牵连甚广,不宜立刻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甚至逼得狗急跳墙,动摇边境大局。”
他沉吟着,下达了一系列指令:
“第一,着都察院,秘密选派数名籍贯非辽东、与当地将门无瓜葛、且素以刚直廉洁着称的干练御史,持东宫手谕,即刻前往辽东及各相关军器制造局(如遵化铁厂、北京军器局),以巡查军备、核对账目为名,暗中访查!重点是火器质量、弹药效能以及饷银发放的每一个环节!所得情报,密报东宫,不得外泄!”
“第二,以兵部名义,紧急行文辽东经略、巡抚及总兵李如松,严申军纪,尤其强调对新式军械的维护、保养与日常检查规程,并要求其麾下各级将领对官兵饷银发放情况进行限期自查自纠,若有克扣,限期补足,东宫或可酌情从轻发落!若隐匿不报,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这一手,既是警告,也是给那些尚未陷得太深的军官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
“第三,令工部、军器监,即刻对所有出厂的火器、弹药,实行更严格的‘工匠留名、主管画押、按批抽检复核’制度!每一批军械,都必须有清晰的溯源记录。凡出质量问题,不仅追究工匠之责,更追究主管官员、乃至局堂大员之失察渎职之罪!一追到底,绝不姑息!”
一系列指令迅速而周密地发出。朱常洛试图用这种外松内紧、双管齐下的方式,既要查出蛀虫,清理积弊,又要稳住辽东大局,避免引发更大的动荡。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仅仅是开始。巨大的利益面前,贪腐的诱惑是惊人的,其背后的关系网更是盘根错节。沈惊鸿带来的财富和新技术,如同一面光芒刺眼的镜子,不仅照见了大明军威重振的希望,也毫不留情地照出了这个庞大帝国肌体深处早已溃烂流脓的疮疤。如何在与外敌作战的同时,更有效地清理内部的蠹虫,革新腐朽的制度,将成为比研发新式火器、甚至比开海禁更为艰巨、更为漫长的挑战。
消息也通过徐光启的隐秘渠道,传到了远在福建月港、正为开海事宜呕心沥血、与地方豪强、旧势力艰难博弈的沈惊鸿耳中。
他站在新建的、尚且简陋的市舶司衙门外,望着眼前波涛汹涌、通往无限可能的大海,眉头紧锁,久久无言。他并不意外会出现贪腐,甚至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问题会暴露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地关联到他所带来的资源和倡导的革新,并且首先在关乎国本的辽东战场上显现出来。
“器之变易,制之变难,心之变,更是难上加难。”他低声自语,海风吹拂着他略显单薄却已肩负重任的官袍,带来咸腥的气息,“财富与技术,能加速进程,也能放大弊端。看来,要走的路径很长,比我想象的,还要长得多啊。”
他知道,自己在月港的成败,不仅关乎海贸一隅,更将成为整个大明改革的一个缩影和风向标。前方的战斗,远未结束,而战场,也绝不仅仅在海上或边关。一场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变革,正伴随着辽东的雪与月港的风,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