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七年谷雨刚过,军器监后院的泥地上还留着未干的雨痕。沈惊鸿蹲在新搭的木棚下,看着工匠们将模锻好的枪管坯料码成整齐的长排,鼻尖萦绕着熟铁冷却后的腥气。
“李匠头,这坯料的壁厚还是不均。”他捡起一根枪管,对着天光打量,管壁一侧隐约能看到模锻时留下的凹陷,“这样镗孔时容易偏,得再调整凹模的弧度。”
李匠头蹲下来,用卡尺量了量凹陷处,眉头拧成个疙瘩:“沈少爷,凹模用的是太行山青石,打了五十支就磨得差不多了,换一块又得耽误两天工。”
沈惊鸿望着堆在墙角的废石料,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天工开物》里看到的“泥范铸造”记载。他起身往材料房跑,回来时手里捧着块青灰色的胶泥:“试试这个!”
“胶泥?”李匠头接过泥块,捏了捏,“这玩意儿软乎乎的,能当模具?”
“得混上麻丝和炭灰。”沈惊鸿叫人取来麻线和烧过的煤渣,亲手将三者揉在一起,“捶打百遍,阴干七日,硬度不输青石,还能反复修补。”他想起后世的砂型铸造,虽工艺不同,原理却相通,“最重要的是,能一次做出十个凹模,轮换着用!”
李匠头半信半疑地按他说的调泥,沈惊鸿则蹲在地上画起了木架图纸。他要做的不是单个吊锤,而是三排并列的工作台——第一排工匠负责将铁坯烧红,用长钳夹进胶泥凹模;第二排拉动吊锤冲压成型;第三排立刻将热坯浸入冷水淬火。
“这叫‘流水作’。”他指着图纸上的箭头,“每个人只做一件事,熟了就快。”
徐光启恰好撞见这幕,捻着胡须笑道:“你这法子,倒像江南织坊里的提花工序,各司其职,环环相扣。”
“先生说的是!”沈惊鸿眼睛一亮,“织坊一天能出百匹布,咱们的枪管也该这样!”他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徐光启往库房走,“还有个要紧事,得请先生帮忙。”
库房里堆着几捆刚送来的铁料,沈惊鸿拿起一块敲了敲,声音发闷:“这铁里杂质太多,模锻时总出沙眼。学生听说,福建的高炉能炼出‘苏钢’,质地更纯,能不能请工部调些来?”
徐光启沉吟片刻:“苏钢要用上好的生铁和熟铁合炼,价格是普通铁料的三倍。赵尚书那边怕是……”
“学生算过账!”沈惊鸿翻出账册,“苏钢做的枪管,报废率从三成降到一成,算下来反而省料。而且淬火后不易变形,能多打五十发子弹!”
正说着,太子朱常洛带着内侍踏进门来,靴底沾着的泥点落在青砖上。“孤在廊下都听见了,”他拿起那块苏钢,掂量着,“惊鸿要的苏钢,孤让人从内帑拨。但这‘流水作’,三日之内必须见成效——辽东急报,女真又在边境集结了。”
沈惊鸿心口一紧,猛地跪下:“学生保证,三日后日产枪管五十支!”
接下来的三天,军器监像个上了发条的钟。沈惊鸿带着工匠们竖起三排木架,胶泥凹模在阴凉处晾着,吊锤的麻绳被磨得锃亮。苏卿卿领着几个小吏在旁记录:第一排烧坯用了多少柴,第二排冲压用了多少时,第三排淬火耗了多少水,每个环节都掐着时辰算。
“烧坯的火太旺了!”第二天午后,沈惊鸿发现枪管出现裂纹,抓起块红热的铁坯就往水里扔,“嗤”的一声白雾腾起,他指着冷却后的纹路,“铁性脆,火温过高就裂,得用温火慢烧,时辰控制在两刻钟!”
李匠头急得直擦汗:“可慢了就赶不上冲压的节奏……”
“那就加两座熔炉!”沈惊鸿立刻让人拆了旁边的工具棚,“保证铁坯供得上!”
到了第三天傍晚,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木架时,计数的小吏报出了数字:“沈少爷,今日出了五十三支枪管!个个都能用!”
沈惊鸿瘫坐在泥地上,看着工匠们将枪管码成小山,忽然笑出声。这些枪管还没镗孔、没装扳机,却比任何珍宝都让他心安——它们不是冰冷的铁器,是能挡在辽东雪原上的盾。
太子验过枪管,当即下旨:军器监扩招工匠,再增五排“流水作”,务必在五月前造出三千支燧发铳。旨意传到工部,赵世卿虽不情愿,却也只能调拨木料和铁料,只是在奏折里暗讽“少年弄权,靡费钱粮”。
沈惊鸿没空理会朝堂纷争。他正忙着解决新问题:镗孔的工匠手艺参差不齐,有的枪管内径差了半厘,装上火药就炸膛。
“得做个标准量具。”他让银匠打了个黄铜圆筒,内径恰好是铳口的尺寸,“每个镗好的枪管都得能套进这圆筒,差一丝都不行。”他又画了个带刻度的木尺,“枪管长度必须是三尺二寸,多一分少一分都要返工。”
苏卿卿看着他在木尺上刻线,忽然道:“镗孔时,工匠总凭手感定深浅,不如做个‘止推器’?”她捡起根竹片,比划着,“在镗杆上套个木环,到了尺寸就卡住,再也进不去。”
沈惊鸿拍着大腿站起来:“对!就像木匠刨木头用的卡子!”他立刻找来硬木,让木匠照着做了十几个,果然镗孔的误差小了大半。
五月初的朝会上,徐光启捧着第一批组装好的燧发铳,奏请太子派军匠赴辽东传授使用之法。赵世卿却突然发难:“三千支铳,用了五千斤苏钢,耗费军饷两万两,可这滑膛铳终究是滑膛铳,能比得过女真的弓马?”
沈惊鸿站在殿下,忽然开口:“赵大人,弓马再好,一箭只能射一人;燧发铳虽准头有限,却能十支齐发,百步之内人马俱碎。”他顿了顿,声音朗朗,“更重要的是,这‘流水作’能日夜不停,女真能一日造十张弓,咱们却能一日造百支铳!”
殿内鸦雀无声。朱常洛看着阶下那个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忽然想起他初见时,还在为钻枪管的废铁心疼。不过半年光景,竟已能站在朝堂上,用铁与火的道理反驳尚书。
“准奏。”太子的声音带着笑意,“徐大人,你亲自带着军匠去辽东,告诉将士们,这铳不是死物,是他们手里的底气。”
送徐光启出城那天,沈惊鸿往他行囊里塞了本小册子,上面记着枪管保养的法子:“雨天用完要擦干,铳口得用布塞住防泥沙,每月要拆开扳机上油……”
徐光启笑着收下:“你这心思,比军器监的老匠头还细。”他忽然压低声音,“南京那边传来消息,毕懋康看到了你改良的燧发铳图纸,说要亲自来京与你论艺。”
沈惊鸿心里一动。那个在图纸上写下“自生火铳”的先驱,终于要来了。
回到军器监,流水线上的叮当声此起彼伏。第一排的熔炉烧得正旺,红热的铁坯映着工匠们黝黑的脸庞;第二排的吊锤起落有序,“咚咚”声像在敲打着时间的鼓点;第三排的水桶里,淬火的枪管发出“滋滋”的轻响,泛起一层细密的蓝霜。
沈惊鸿走到最末的检验台,拿起一支镗好的枪管,对着太阳看。滑膛的内壁虽不及后世膛线精密,却光滑如镜,看不到一丝瑕疵。他知道,这还不是尽头——胶泥凹模能更耐用,淬火的水温能更精准,流水作的环节能再细分。
晚风从敞开的棚门吹进来,带着远处麦田的麦香。沈惊鸿摸了摸腰间的算筹银簪,忽然觉得,这军器监的铁与火,和江南织坊的丝与线,原是一样的道理——都要靠着无数人的手,无数次的试,才能织出守护家国的网。
他转身往工匠们走去,手里拿着新画的图纸。上面画着个更精巧的扳机,用的是南方产的硬木,能减少三成的磨损。明天,又将是流水不停、轮轴转动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