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推开棚屋的门,陶片还在掌心贴着,凉意未散。他没看三人,径直走到角落的水缸前,舀了一碗清水,放在桌上。
青年盯着那碗水,喉头动了一下。妇人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年长男子靠墙坐着,眼皮微垂,像是又睡了过去。
“信已经埋进枯井。”陈无涯开口,声音不高,“他们今晚会派人来取。”
没人应声。
“你们写的‘暂缓行动’,听起来很合理。”他靠着桌边坐下,“可你们知道最荒唐的是什么吗?他们不会怀疑命令本身,只会怀疑传令的人。”
妇人肩膀轻轻一颤。
“比如,为什么偏偏是你们主张退兵?是不是怕死?是不是动摇了?”陈无涯笑了笑,“在他们眼里,细作不是人,是工具。工具不该有判断,只该执行。一旦你开始替他们想,你就成了隐患。”
青年猛地抬头:“那你呢?你不也是在利用我们?”
“我当然在用。”陈无涯点头,“但我用的方式是——让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被用。”
他顿了顿:“昨夜你们写了假令,是因为我逼你们写。可如果今天我问你们一句‘还愿不愿意写’,答案不一样了,就是归附的开始。”
年长男子睁开眼:“你觉得我们会信你?”
“我不需要你们信我。”陈无涯站起身,走到青年面前,“我要你们看清一件事:异族从不给选择。你说不去送信,家人就死;你说要见将军,立刻被灭口。可我呢?我可以现在就把你们关起来,也可以放你们走。”
他看着三人:“但你们哪都去不了,对吧?边境查得严,村里有人质,外面全是他们的眼线。逃?往哪逃?”
青年咬紧牙关,没说话。
“我不是正道侠客,也不讲什么大义。”陈无涯转身走向门口,“我只是个被人赶出书院的废物,靠歪理活到现在。可就算这样,我也能给自己挣一条路。你们呢?三年、五年、十年,一直当耗材,等到哪天用完就被扔掉?”
他拉开门,阳光涌进来,照在三人的脸上。
“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把你们分开安置。该杀的杀,该留的留。”他说完,抬脚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合上,屋里静了很久。
夜深了,油灯快灭时,妇人忽然低声说:“我儿子……才六岁。”
没人接话。
她声音发抖:“他们把他关在东谷的屯子里,每个月让我送一次信,就放他吃一顿饱饭。要是我不去……他们就说他病了,再过几天,就说是意外死了。”
青年缓缓抬头。
“去年冬天,我男人运粮摔下山崖。”她攥紧衣角,“他们说是雪路滑,可我知道……他是想逃。逃了三十里,还是被追上了。”
青年拳头慢慢握紧。
“我呢?”年长男子忽然开口,“我原是边军斥候营的百夫长。那一战,主将弃城,我们三百人断后。全军覆没,我被俘。他们给我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替他们做事。我说不,第二天我妻儿的名字就出现在阵亡名单上。”
他苦笑一声:“连尸体都没留下。”
青年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的呼吸越来越急,最后停在墙边,一拳砸在土墙上。
“我十六岁就开始送信!”他声音发哑,“我以为我在为北地效力,是在帮他们守住边境!可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在害人!每一次情报送出,就有村子被烧,有百姓被掳!可我不敢停……我爹娘还在老家,只要我一天不听话,他们就一天别想安生!”
他转过身,眼眶发红:“你说我们不想逃?我们做梦都想!可你能逃到哪去?江湖那么大,谁信一个细作说的话?谁敢收留我们?”
屋里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走到门边,用力拍了两下。
“开门!”他喊,“我们要说话!”
外面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陈无涯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半块粗饼,像是刚吃完晚饭。
“说吧。”他说。
青年盯着他:“我们愿意归附。”
陈无涯没动。
“不是因为怕死。”青年声音沉下来,“是因为你说对了。我们不是部下,是耗材。可你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自己选。”
妇人站起身:“我儿子……还在他们手里。但我不想再替他们做事了。哪怕最后救不出他,我也不能再害别人的孩子。”
年长男子缓缓起身,抱拳:“老夫苟活多年,只为保全残躯。今日愿卸旧命,换一条新路。”
陈无涯看了他们很久,然后转身走出屋子。
三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三个布包。
“换上。”他把布包扔在地上,“旧衣服烧了。”
青年低头解开外袍,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衫。他脱下,连同腰间的皮带一起堆在角落。妇人也解下肩上的暗色披巾,露出里面的粗布裙。年长男子褪下靴子时,从夹层抽出一把薄刃,轻轻放在地上。
陈无涯接过那把刀,随手插进墙缝。
“明天起,你们跟我学记账。”他说,“营地缺管事的人。”
青年一愣:“记账?”
“你以为归附就是拿刀冲锋?”陈无涯笑了,“流民营要活下去,得有人管粮、管药、管进出。你们熟悉他们的传信路子,正好用来防他们。”
妇人低声问:“万一……他们发现我们没传信?”
“会发现。”陈无涯点头,“但他们不会立刻动手。他们会等,会查,会试探。而这段时间,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看向三人:“你们以前怎么传信,现在就教别人怎么反制。你们走过的每一条路,记住的每一个接头点,都是防线的一部分。”
青年忽然问:“你会信我们吗?”
陈无涯看着他:“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已经做出了选择。从这一刻起,你们不是叛徒,也不是降人。你们是流民营的人。”
天刚亮,空地上已聚了些人。
陈无涯带着三人走出棚屋。老吴头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默默递来三碗米粥。
他接过一碗,递给青年。
“这一碗,是我请的。”他对周围人说。
人群安静了一瞬。
有个孩子踮脚问:“他们不是坏人吗?”
陈无涯低头看着那孩子:“昨天是。今天不是了。”
有人小声议论,但没人上前阻拦。
妇人捧着碗,指尖微微发抖。热气升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年长男子喝了一口粥,忽然觉得喉咙发烫。
陈无涯站在空地中央,没再多说。他知道,信任不是一句话的事。但第一步,已经迈出。
老吴头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东林渡口的渔船,半个时辰前靠岸了。”
陈无涯点头:“去看看。”
两人并肩朝营地外走。路过炊事帐篷时,帘子掀开一角,一只沾着面粉的手缩了回去。
陈无涯脚步没停。
但他右手悄然滑进袖中,再次握住了那片陶片。
陶片边缘依旧锋利,贴着掌心,传来熟悉的凉意。
前方,几个村民正围着一口新挖的水井讨论位置。青年跟在后面,指着某处说着什么。妇人抱着木盆走向洗衣处,脚步比昨日稳了许多。年长男子站在粮仓前,翻看一本旧账册,眉头微皱。
陈无涯停下脚步。
老吴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只是觉得,歪理有时候比正理好使。”
老吴头没笑,只是点了点头。
远处,一名穿着普通短打的男子挑着担子走进营地,筐底隐约有夹层痕迹。
陈无涯看着那人,轻声说:“等他主动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