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枯井边的浮土还带着夜里的潮气。陈无涯站在棚屋门口,手里捏着那封未拆的蜡丸,指腹在封口处来回摩挲。老吴头蹲在门侧,拐杖横放在膝上,目光落在被押进营地的三人身上。
他们跪在空地中央,双手反绑,脸上没了昨夜逃窜时的慌乱,反倒透出一股死守到底的冷硬。那名年长男子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妇人低着头,发丝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只有最年轻的俘虏,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陈无涯,嘴唇动了动,又咽了回去。
“带进去。”陈无涯把蜡丸收进怀里,转身走进棚屋。
棚屋不大,四壁是泥砖砌的,地上铺着干草。一张矮桌摆在中央,桌上放着一碗热水、一碟粗饼。他坐在桌边,示意把三人押进来,然后对旁边村民说:“去端点吃的,别让他们饿死在我这儿。”
村民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饭送上来后,陈无涯亲自把碗推到青年面前。“吃。”他说,“不吃饱,待会儿怎么听我讲歪理?”
其余两人不动。青年盯着那碗热汤,喉结滚了滚,终于伸手接过。
“你们传消息,靠的是蜡丸、暗记、路线。”陈无涯靠在墙边,声音不紧不慢,“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真正让情报生效的,不是纸条,是‘相信’?”
他顿了顿,看着那闭目的男子:“昨夜你们信了我会走毒沼,所以急着报信;现在你们不信我能撬开你们的嘴,所以装哑巴。可只要我说的话够荒唐,你们反而会开始琢磨——万一呢?”
青年抬眼看他,眼神晃了一下。
“比如我现在说,”陈无涯忽然笑起来,“异族大军其实早就撤了,留在边境的全是稻草人,穿盔甲,拿刀枪,夜里点火把吓人。你们信不信?”
没人答话。
“不信?”他耸肩,“可我要是让你们回去写一封密信,说‘敌首识破计谋,已布天罗地网’,你们上面的人会不会立刻调兵?会不会连夜退防?”
妇人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反过来呢?”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用指甲划出几道痕迹,“我要是写‘敌首将计就计,诱我主力于断脊岭’——这八个字一传出去,他们敢不敢动?要不要赌一把?”
他转过身,盯着她:“你们不是在传情报,是在替别人送死。而我呢,连一个活人都不想赔进去。”
青年突然开口:“东林渡口有个卖鱼的老头……每三天来一趟,挑着担子,筐底有夹层。”
屋里一下子静了。
陈无涯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西坡磨坊也有个赶驴的,”青年继续道,声音发颤,“他赶的那头黑驴,左耳缺了一角。每次接头,他会把蜡丸塞进驴蹄缝里。”
陈无涯看向妇人:“你知道这些?”
她沉默片刻,轻轻点头。
“那你来说说,如果我不抓你,让你回去送信,你会写什么?”
她依旧低着头。
“我帮你写。”他拿起一块炭,在墙上写下一行字:“敌首识破计谋,伏击未成,恐有埋伏,暂缓行动。”
他回头问她:“是不是这意思?”
她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可我要是改一个字呢?”他擦掉最后一个字,重新写上:“……恐已被策反,速派死士清除。”
他轻声说:“你觉得,他们会先杀谁?是你,还是那个卖鱼的?”
妇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惧。
“我不是要你们背叛。”他坐回桌边,“我是让你们看清——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谁。一道命令能救你们,也能要你们命。区别只在于,写命令的人,信不信你。”
年长男子终于睁开眼:“你以为几句鬼话就能让我们开口?我们不怕死。”
“我不需要你们怕死。”陈无涯摇头,“我只需要你们怕错。”
他从袖中取出搜出的蜡丸,当众拆开一封,读了出来:“三日内截粮道,伏击归途。”
他看向青年:“这是你们昨天收到的命令。但如果我现在让你们写一封新令——‘暂缓行动,等待进一步指示’,你们敢写吗?”
三人互相对视,神情动摇。
“我可以保证。”陈无涯直视他们,“只要你们照做,我不追究过往。但若有人想耍花样……”
他看了眼老吴头。
老吴头没说话,只是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最终,妇人点了点头。
陈无涯递给她纸笔。她咬着唇,提笔写下新的指令,按原法封装好,交还给他。
“我会让人把这封蜡丸重新埋进枯井。”他说,“和以前一样,时间、位置、手法都不变。你们上面的人,还是会派人来取。”
青年低声问:“他们会发现吗?”
“不会。”陈无涯笑了笑,“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正确的情报’。只要内容听起来合理,他们就会照办。哪怕这‘合理’是我给的。”
他把蜡丸放进一个小布袋,交给老吴头。“今晚子时前,送去枯井。别用巡逻队的装束,找个不起眼的人,像平常捡柴那样过去。”
老吴头接过袋子,默默点头。
审讯结束,三人被带去另一间棚屋关押。青年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陈无涯,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陈无涯走出屋子,站在空地边上。晨光洒在泥地上,几个孩子正围着一堆石子玩猜单双。他望着西北角的炊事帐篷,帘子掀开一条缝,有人正在里面搅锅。
他没动,也没叫人。
老吴头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低声道:“还有最后一个。”
“嗯。”陈无涯摸了摸怀里的布袋,“他们以为我们在防他们,其实我们在等他们自己露出来。”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他收回目光,“让他们继续传信。等他们发现,自己拼命送出去的消息,全都成了催命符的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
“他们就会开始怀疑,身边每一个人。”
老吴头没再问,转身走了。
陈无涯坐在空地旁的石墩上,掏出那封未拆的蜡丸,放在掌心翻了翻。封蜡完整,印记清晰,像是从未被动过。他用指甲轻轻刮开一角,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重新包好,塞回怀里。
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名村民走来,说是东林渡口那边今天会有渔船靠岸。他点点头,没多问。
太阳渐渐升高,营地恢复了日常的忙碌。有人挑水,有人修补屋顶,炊烟袅袅升起。仿佛昨夜的追捕、窑洞的打斗、俘虏的审问,都只是夜里的一场梦。
但他知道不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有一道细小的裂口,是昨晚夺刀时划的,还没愈合。血已经干了,留下一道浅红的线。
他忽然想起青年最后那句话:“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等我们露面。”
他当时没回答。
现在他也不需要回答。
因为他正在做的事,不是设局,也不是用计。
而是把对方的逻辑,一点点推到尽头。
直到他们自己,踩进自己挖的坑里。
他站起身,朝关押俘虏的棚屋走去。路过炊事帐篷时,帘子动了一下。
他脚步没停,只是右手缓缓滑进袖中,握住了那片随身携带的碎陶片。
陶片边缘锋利,贴着掌心,传来一点凉意。
他继续往前走,身影穿过阳光与阴影的交界。
一只麻雀从屋檐飞下,落在他刚才坐过的石墩上,啄了两下地面,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