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帐篷外的风停了。陈无涯睁开眼,指尖还搭在行囊边缘,那块绣着“赵”字的粗布已被他攥得发软。昨夜猫叫是暗号,细作补了信号线,老吴头也回了三声拐杖——三方动静,他都听进去了。
他坐起身,肩头旧伤压着一口气,没急着动。脑子里过了一遍敌袭路线:西坡来人,东口封锁,粮仓点火,全营下药。一人难顾四面,可若有人能在混乱中带人走活路,未必不能翻盘。
他盯着地上那幅默画的营地图,目光落在水井与柴堆之间。那里有个缺口,细作没标记,但老吴头每晚巡营都会从那儿绕回来。脚步稳,路线熟,像是踩了十几年的老道。
这人能用。
不是靠力气,是靠脑子。而脑子,比武功更难防。
他掀帘出去,晨雾贴地浮着,营地里已有炊烟升起。几个孩子蹲在灶前吹火,一个妇人抱着木盆走过,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旁边棚子门口,老吴头正拄着枣木拐,慢悠悠地咳了两声。
陈无涯拐了个弯,故意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朝他走去。木棍敲地的声音比平时重,像是伤势加重了。
“老伯。”他靠在棚柱上喘了口气,“我这腿怕是要废了。”
老吴头抬眼看他,眉头微皱:“昨夜风大,你该多盖点。”
“不是风的事。”陈无涯摇头,“是步子练错了。”
老吴头没接话,只抽了口旱烟,烟斗在石沿上轻轻磕了磕。
“您信不信梦?”陈无涯忽然问。
“梦?”老吴头哼了一声,“活人做的事,梦补不上。”
“可我梦见个白胡子老头。”陈无涯咧嘴一笑,“他说我这‘倒转乾坤步’练反了,反而把经脉走通了。要是按正路来,反倒要瘫。”
老吴头眯起眼:“你还真练过?”
“练是练了,但没人教。”陈无涯靠着柱子坐下,拍了拍膝盖,“我就瞎走,左脚踩右影,右脚踏左魂,心里越乱,脚下越稳。您说怪不怪?”
老吴头沉默片刻,目光落在他脚印上。泥地上两行足迹,歪斜交错,看似杂乱,却几乎没有深浅变化,像是轻飘飘蹭过去的。
“那你现在……是在养伤,还是练功?”
“都是。”陈无涯笑出酒窝,“伤是假的,劲是真的。您走镖那会儿,有没有见过这种步法?”
“没见过。”老吴头摇头,“但我知道,走得慢的人,往往看得清路。”
“那您愿不愿意试试看?”陈无涯突然抬头,“就当活动筋骨。我说一句,您走一步。错不错不打紧,反正我也是一路错过来的。”
老吴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拄拐站直了些:“你说。”
“先退后进。”陈无涯慢慢站起,背对着他,“左脚往后撤半尺,但重心不落,右脚横挪,贴地滑。心要乱,别想着下一步去哪。”
老吴头迟疑了一下,依言照做。动作僵硬,像久未活动的关节被强行拧开。
“不对。”陈无涯回头,“您太认真了。这不是练功,是摔跤。想象您喝多了,天旋地转,可就是不倒。”
老吴头皱眉,又试一次。这次脚步稍松,但还是板正。
“再松。”陈无涯干脆自己走起来,故意东倒西歪,嘴里念叨,“左脚踩右影,右脚踏左魂,心越乱,步越稳……哎,对了!就这么晃!”
他猛地一个踉跄,险些撞上棚子。老吴头下意识伸手扶,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
“别管平衡!”陈无涯甩开他的手,“让它散!散了才能收!”
他重新起步,这次完全不像走路,倒像被人推着走醉步,忽左忽右,时快时慢。可每一步落地,都悄无声息。
老吴头站在原地,眼神变了。
“您试试。”陈无涯停下,喘着气,“别想招式,就想您当年押镖,马惊了,车翻了,您是怎么从火里滚出来的?”
老吴头呼吸沉了几分。
他缓缓抬起左脚,往后一撤,右脚横滑,身子跟着一倾——像是要倒,却又顺势一扭,竟稳住了。
“对!”陈无涯拍腿,“就是这感觉!别怕歪,歪了才活得久!”
老吴头又走了一遍,这次脚步轻了些。第三遍时,他忽然顿住,身形一滞,整个人像被什么拉了一下,随即滑出半步,正好避开头顶一根松动的断梁砸下的位置。
他愣住了。
陈无涯却笑了:“您刚才那一下,就是‘倒转乾坤’。”
“我……我没学过。”
“谁说要学了?”陈无涯摊手,“您是摔出来的,撞出来的,逃出来的。这才是真本事。”
老吴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泥地上两行痕迹,和陈无涯的一样,歪斜、凌乱,却都浅得几乎看不见。
“这步法……能保命?”
“不止。”陈无涯压低声音,“明天辰时三刻,西坡来人,东口会被封死。您要是能带着人从水井那边穿出去,至少能救一半。”
老吴头猛地抬头:“你知道他们要动手?”
“我知道。”陈无涯点头,“但我一个人拦不住。您是这儿最稳的人,只要您能走这步,别人跟着您,乱中也能活。”
老吴头沉默良久,拐杖在地上点了点:“你让我学个歪理,结果是要我去送死?”
“不是送死。”陈无涯盯着他,“是让您带着活路走。”
老吴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棚子。陈无涯没追,只站在原地,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三下,停,又敲三下。
片刻后,拐杖声响起。
老吴头出来了,手里多了双旧布鞋,鞋底磨得发白。
“穿上。”他递过去。
陈无涯一怔:“这……”
“你脚底没茧,走不远。”老吴头打断他,“我年轻时走镖,三天三夜不歇脚,靠的就是这双鞋。现在给你,别嫌脏。”
陈无涯接过,没推辞,当场换上。鞋不大不小,像是量过脚做的。
“您以前……到底走的是哪条镖线?”
老吴头没答,只说:“再走一遍那步法。”
陈无涯点头,重新演示。这次他放慢速度,把每一步拆开讲:“先退后进,左脚踩右影,右脚踏左魂,心越乱,步越稳……”
老吴头跟着学,动作依旧生硬,但已不再拘泥于规矩。到了第五遍,他忽然加快脚步,整个人像被风吹着走,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声响。
陈无涯眼睛亮了。
系统在他脑中嘀咕:“错误判定:将‘倒转乾坤步’解释为醉步残影。合理化完成。衍生效果:使用者可在无意识状态下规避突发危险。”
他没吭声,只看着老吴头又一次避开掉落的棚顶碎草,动作比之前更自然。
成了。
这步法不是教出来的,是“错”出来的。而老吴头,恰好是个懂“错”的人。
“再来。”陈无涯喊道。
老吴头没停,继续走。一圈,两圈,脚步越来越顺,像是找回了某种久违的东西。
陈无涯坐在棚下,看着晨光洒在泥地上,映出两行歪斜的脚印。他知道,明日那一战,不能再靠一个人硬扛。
他需要一条退路。
也需要一个,能带着别人走出死局的人。
老吴头停下,喘了口气,额角有了汗。
“您记住了。”陈无涯轻声说,“明天这个时候,水井旁等我。”
老吴头点头,拄拐转身,走到棚子门口,忽然停下。
“你这歪理……”他背对着陈无涯,“真能救命?”
“我不讲理。”陈无涯笑了笑,“我只讲活。”
老吴头没回头,拐杖点地,三声轻响。
和昨夜一样。
陈无涯低头,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地面。
三短,三短。
无声回应。
营地里炊烟袅袅,孩子在远处嬉闹,一个女人晾着湿衣,水滴从布角坠下,在泥地上砸出小坑。
陈无涯忽然想起什么,从行囊里摸出那块镖局抹布,摊在掌心。日光照在“赵”字上,麻线有些褪色,但针脚依旧清晰。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慢慢折成三角,塞进袖口内层。
然后抬起头,望向营地东墙。
那里有一道裂缝,土是新翻的。
他记得昨晚,细作在上面补了一笔短横。
现在,那道横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