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浸透了水的布,禁闭室外的石廊只点了一盏风灯,火苗被穿堂风吹得歪斜。白芷贴着墙根走来,脚步轻得几乎没惊动地上的浮尘。她手里捏着一枚铜符,边缘刻着细密纹路,是青锋派用来检测阵法波动的小玩意。她把它按在墙角一块凸起的石砖上,指尖一弹,符纸微微发亮,随即归于黯淡。
这是个借口。只要守卫巡查时看见这道光,就会以为有人在例行检查结界,不会多问。
她等了片刻,听见远处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由近及远。等到那脚步彻底消失,她才缓缓靠近铁门。门缝极窄,仅容一指插入,她蹲下身,侧脸贴向冰冷金属,屏住呼吸往里看。
里面很暗,但并非全黑。高处的小窗透进一丝微光,照在陈无涯盘坐的身影上。他背对着门,脊梁挺直,双手缓慢抬起,又落下,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他的右手指节缠着布条,此刻正随着每一次抬手微微颤动,像是有股力量在体内流转,牵动旧伤。
白芷看得仔细。他不是在打坐调息,也不是练剑套路。那一招一式歪得离谱——左手横划如扫帚,右肘突兀前顶,接着腰身一拧,整个人像要摔倒般歪斜出去,却又硬生生收住。若让掌门看见,怕是要当场斥为丑态。
可偏偏,这些动作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连贯。就像乱石堆里的溪流,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自有去向。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自己递出那本残卷时的情景。他接过书,笑了一声,说:“你信我这种满嘴歪理的人?”那时她没答,只道:“试试看。”如今再看这一幕,她才明白,那不是玩笑,是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路与人不同。
屋里很静,只能听见他呼吸的起伏。一次深吸,双臂缓缓上提;一次长吐,身体下沉半寸。每一次动作完成,他都会停顿几息,仿佛在感受什么。然后重新开始,一遍,两遍,三遍……没有焦躁,也没有疲惫,只有不断重复的打磨。
白芷的视线落在他肩头。那里有一道未愈的伤口,衣料被血痂粘住,随动作微微撕裂。她眉头微蹙,却没有移开眼。她知道,若是换了别人被关进来,要么愤懑摔砸,要么颓然躺倒。可他没有。他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好像根本不在意时间长短。
她曾在演武场上见过无数弟子苦修,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泪流满面,也有人边练边喊口号壮胆。可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把痛苦藏得这么深,又能把专注提得这么高。
她的手慢慢松开铁门,掌心留下一道冰凉的印子。她没再看第二眼,悄然退后几步,将身子隐入廊柱阴影。风灯晃了一下,她借着光影错位的瞬间,转身离去,脚步依旧轻缓,如同从未出现。
但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过去她关注陈无涯,是因为他在张虎围攻时用出了那种怪异剑法,歪得不合常理,却偏偏有效。后来她递出秘籍,也只是想验证一个猜测:这个人或许能走出不一样的路。而现在,她不再只是好奇,而是真正看到了一条正在成形的轨迹。
那不是侥幸,也不是莽撞。那是明知众人不看好,仍执意前行的坚持。
她穿过回廊,走向内院,途中遇到一名巡夜弟子,对方拱手行礼,她点头回应,步伐未停。回到房中,她取下青玉簪,长发垂落肩头。桌上摊着一本剑谱,她却没翻开,只是盯着烛火出神。
良久,她起身走到柜前,拉开暗格,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一卷薄皮纸,上面记着几段零散口诀,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抄录。这是她从藏经阁拓下的《沧浪诀》残篇,原本打算自己参悟,可眼下,她却犹豫了。
要不要再给他?
这个念头刚起,她就摇了摇头。现在不行。他正在摸索属于自己的东西,外力插手,反而可能打断那种微妙的平衡。她重新包好纸卷,放回暗格,吹熄蜡烛。
而此时的禁闭室内,陈无涯仍在演练。
他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遍。起初是模仿昨夜战斗中的几个关键动作,后来渐渐拆解、重组。那一记低扫,原本是为了逼退对手下盘,但他发现若先以肘击带势,反而能让扫腿更沉;那一记反压剑式,本是误打误撞,可若提前蓄劲于肩胛,再猛然坠落,竟能引动体内一股陌生的热流。
他不敢全力施展,怕惊动守卫。只能一点点试,一次次调整。每错一步,就停下来回想。有时候觉得通了,下一瞬又卡住。但他没停下。
直到某一刻,他将三个动作连贯使出:肘击前置,拧腰带扫,最后反手压腕——这一次,体内的劲路突然顺畅了一瞬。那股热流从尾椎窜起,沿脊而上,在颈后一旋,竟绕过了原本堵塞的督脉节点,直冲双臂。
他猛地睁眼,额角渗出一层细汗。
不是突破,但也绝非寻常。这感觉,像是在墙上凿出了一道裂缝,虽然小,却透进了光。
他缓缓放下手,胸口起伏略重,但眼神清明。他知道,刚才那一瞬的流畅无法复制,因为他还摸不清其中的关键。但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些被人嘲笑的“错招”,并非毫无章法。
它们只是还没被命名。
他低头看了看右手。布条已被汗水浸湿,隐隐泛红。他没去解,只是轻轻握了握拳,感受指节传来的钝痛。这点伤不算什么。真正难的是在这狭小空间里,把混乱的动作理出头绪,把别人眼中的荒唐,变成自己能掌控的力量。
他重新闭眼,准备再试一次。
就在他即将起势的刹那,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极淡的气息。
不是霉味,也不是铁锈。是一种草木晒干后的清香,混着一点冷梅似的冷冽。
他动作一顿。
这味道……有点熟。
他没睁眼,也没出声。只是呼吸略微放缓,耳朵微微转动,试图分辨门外是否有动静。但除了风掠过窗缝的轻响,再无其他。
刚才那缕气息,也已消散。
他迟疑片刻,终究没有追问。也许是守卫路过时带进来的药香,也许是夜风吹来的山间野草味。又或者,只是他太久没见阳光,嗅觉变得敏感了些。
他甩了甩头,将杂念压下。
不管是谁来过,都已经走了。
他再度抬起手,五指张开,掌心朝上,像捧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然后,缓缓收拢。
下一刻,他的手臂划出一道歪斜弧线,身形微倾,肘部前顶——
动作刚开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