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自从懂事起,这样的场景,见得多了也就不奇怪了。
酒过半晌,苏老头终于看到在一边耷拉着脑袋的我,“狗蛋咋回事?”他捅了捅老头子的胳膊。
“想女人了”,老头子打着酒嗝道,“今天有学校外盯着那娘们看来着,回来就这样了。”
…… 苏老头看着屁大孩子的我,无言。
“屁,那是想女人吗,毛都没长齐呢。” 苏老头一语道破,“狗蛋从小跟着你,除了我们这班这不靠谱的老头,啥人也接触不到,八成那是想小伙伴了。”
老头子眯着酒眼,慵懒地倚靠着长椅,时不时灌一口酒,不时朝着我的方向望了望。
“啥小伙伴,老子这些年不也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了。” 老头子嘟囔着,然后从怀里拿出那个跟布褂一样破烂的黄铜烟锅,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起来。
“狗蛋都五岁了,应该要上学了。”
“上啥学,还不如跟老头子我学本领呢,想当年……“,似乎是想到什么,老头子话到一半就闭口不言了。
”别再说你当年了,你要真有本事,现在还跟我窝在这屁大点的地方?“ 老苏头似乎有点激动,或许是想到曾经那些往事。
”你总不想狗蛋跟我们一样吧,晚年凄凉……“,苏老头顿了顿,又道,”如果我们当年……“,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只有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着,像暗夜里埋在土里的秘密。
老头子跟苏老头有着秘密,我却并不好奇。
这样的情景在我年少时无数次重演,他们总是说着奇怪的话语,我曾努力想偷听,哦不对,是倾听,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
老头子是什么样子呢,在我的忘记里,他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半白的头发乱糟糟的,且杂乱,他总是说人生一世,何须在乎世人目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好。
老头子不老,瞎子不瞎。
老头子说他才知天命的年纪,可却活得像耄耋老者一样。
老头子总是穿着那破烂不堪的布褂,即使洗得包浆了,还是一样照穿不误。
他牙齿很白,白得晃眼,比巷口牙医诊所广告牌上的模特牙还齐整,明明天天抽烟唱酒的。
第二天一早,老头子麻溜地起床了,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还难得整理了一下那花白的头发,大背头,发丝一根根往后倒,我看到是用别人喝剩的奶茶往头上抹的。
看着我还在沉睡,就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把我喊醒,这是他特有的叫床,哦不,是叫醒方式。
”收拾收拾,带你去个地方。“ 老头子雷厉风行。
我睁着朦胧的睡眼,半眯着眼看着他,初升的阳光正落进他眼底,漾起细碎的光。
老头子在发光。
”墨迹啥,送你去那漂亮娘们那里去!“ 老头子装着帅气地用手鼓捣了下头发,却摸下来一手苍蝇。
晦气!老头子稍显尴尬,我却在床上笑得东倒西歪。
我知道老头子所说的地方,那地方叫学校,学校里的老师,是真的漂亮,这一点我跟老头子的眼光是一致的。
我站在学校里,正环顾四周,老头子却跟逃一样的从一间办公室里跑了出来,路过我时一伸手把我捞了起来,扛着就跑。
我被老头子强行抗着,胃里被颠得咿呀乱叫的。
不一会,他将我带到了另外一间学校,筑梦小学。
筑梦小学,我永远记得这个名字,它在我年少的忘记里,留下了六年深刻的印象。
原来,老头子为了少省一年学费,将我年少的幼儿园生涯剥夺了,于是我直接以最小的年龄进入了筑梦小学学习,同时我也永远地拿不到幼儿园毕业证书了。
我有时候会想念那个午后,那所不知名的幼儿园里的情景。
这一年,我获得了有生以来第二个名字,平安。
平安平安,平顺安康。
第一个名字?当然是:狗蛋。
至于姓什么?姓张,老头子也姓张,弓长张。
这书不是叫灵异局的那些事么?为什么描写的却是我年少的记忆呢?
年纪大了,容我慢慢回忆吧,诸客且看我慢慢道来。
我不知道老头子是用什么方法将我送进了筑梦小学,钱?不对,老头子没那么有钱,平常又抠门得紧。
这事情不归我担心,谁让我是他从垃圾堆里捡的呢,捡到我,他可得负责啊。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
预料之外的事情,老苏头,死了。
死在了那个平常的清晨,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知道的时候,已是夕阳落下,夜幕已起。
在我们那个烂尾的商业广场里,四周都围着邻居们,而中间就是静静躺着的苏老头。
苏老头脸色发白,如同融化了的蜡一样。
我听不见周围人的议论,只是低着身子,蹲在苏老头身旁。
他的脖子上,有着一圈血红的伤口,平整而光滑。
是的,苏老头的头颅是被人切了下来的,他的眼睛还睁大着,却空洞而无神。
年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确的知道,苏老头,是真的死了。
无尽的酸楚从头底涌上,我知道,这个永远笑呵呵的老头子,被人谋杀了。
我捧起苏老头的头颅,想将它接回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是接不了,我急得眼泪汪汪,不知所措。
老头子,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他手掌的茧子磨得我生疼,我却丝毫不觉。
”想接回去?“ 老头子低沉的声音响起,有着一股暖到心底的力量。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教,你来操作。“ 老头子冷静地说道,眸子里却有一丝精光一闪而过。
于是,在老头的教导下,我寻来针线,一针一脚地将苏老头的头颅缝上了,线缝处歪歪扭扭的,如同蜈蚣在爬,但总之,苏老头是完整了。
“昊天不吊,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在一声声低语中,我们送别了苏老头,就在广场上,高高搭建的柴火堆上,是苏老头的遗体,火光熊熊,烟火燎燎。
“魂兮归来,以享蒸尝 。” 老头子站在火堆前,将各种香烛祭品一一扔向火堆,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刀刻的皱纹沟壑像是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刀剑。
我知道,苏老头死了,老头子才是最难过的。
我牵着老头子的手,注视着火堆一点点熄灭,烟火里,苏老头似乎在笑着,笑着。
我知道,出大事情了,苏老头的死就是源头。
果然,后来的后来,我们的邻居一个个走了,不知所踪。
渐渐地,就只剩下我跟老头子了,本就荒凉的商业区更荒凉了。
老头子经常半夜出去,晨起归来,身上裹着初冬的寒气,那一身常年不脱的布褂更破了,我还是不厌其烦地为老头子缝好,用的是他教我的缝衣术。
少年不识愁滋味,这一句是我从书本上学来的。
可五岁的我,却能清晰地从老头子身上看到愁的滋味。
老头子更沉默了,只有面对我时,偶尔会露出一丝笑意,有时候是开怀大笑,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齿,晃得人眼睛生疼。
缝颈莫扎喉结处,补腹避开脐三寸 。
先以大头针固定,单数为妙三或五 。
金银各缝三针后,透明细缝密且匀 。
缝时默念安魂语,魂魄归位得安稳 。
这一年,我将老头子的缝衣术学会了,不再跟初次给苏头头缝头颅那平,如同丑陋的蜈蚣爬。
我白天去学校,放学后跟着老头子学习,术法,符箓,功夫……
我开始知道,老头子,是个妙人,神人。
他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唯有苏老头的死,他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