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得几乎能用手拨开。马科斯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律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因牵动伤口而抑制不住的呻吟。静脉输液袋里的血浆代用品只剩下薄薄一层,滴管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仿佛预示着某种资源的枯竭,也象征着时间的紧迫。
陆少华依旧靠墙坐着,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但他的大脑却在以惊人的速度运转,将马科斯提供的碎片化信息、他自己之前的观察、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声响(那绝非普通的鞭炮声,而是更具威胁性的、有节奏的自动武器点射声)快速拼接、分析、推演。
海湾集团…“毒蝎”巴尔加斯的背叛…赫克托生死未卜…蒂华纳即将到来的权力洗牌和血腥风暴…马科斯那句“你不吃人,人就吃你”的赤裸警告…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沉重的砝码,压在他心中的天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天平的一端,是继续伪装,维持“龙宫”表面上的平静,试图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由海湾集团掀起的毁灭性风暴中独善其身。这是他最初来到蒂华纳的初衷,也是他一直试图坚守的底线。但理智冷酷地告诉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幻想了。海湾集团的行事风格,从马科斯的描述和今晚的枪声判断,是彻头彻尾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不会允许一个知晓内情、且与赫克托集团有过瓜葛(哪怕只是送餐和救了一个人)的“中立者”存在。一旦他们彻底掌控蒂华纳,为了立威和清除潜在威胁,“龙宫”和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届时,索菲亚、迭戈,还有他自己,都将面临灭顶之灾。逃避和退缩,换来的很可能不是安全,而是更早、更彻底的毁灭。他试图远离的过去,那血与火的残酷法则,正以更狰狞的面目,在这片土地上逼迫他做出选择。
天平的的另一端,则是…主动介入。利用这次危机,利用马科斯这个契机,更深地踏入赫克托集团的权力圈层。风险极大,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赫克托集团现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就像一个即将沉没的破船,此时登船,无异于自杀。但机遇也同样巨大,甚至可以说,是绝境中唯一的一线生机。如果赫克托还活着,雪中送炭的恩情和展现出的价值,将换来难以估量的回报和地位。即使赫克托死了,混乱中也蕴含着重新洗牌、攫取权力的可能。他脑中那些被刻意压抑已久的战略思维、军事才能和组织能力,或许能在这片黑暗、混乱的土壤中找到野蛮生长的空间。这不再是简单的生存,而是…掌控。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掌控更多。
他看了一眼奄奄一息却满眼期盼的马科斯,又仿佛透过地板的阻隔,看到了楼上忐忑不安、对他充满依赖的索菲亚,看到了窗外那个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蒂华纳。他想起自己亲手建立、一点点改造的“龙宫”,这里不仅是餐馆,更是他试图构建的一个小小的、安全的避风港。而现在,风暴已经来临,避风港本身成为了目标。
退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失去一切。进一步,或许是九死一生,但也可能是…海阔天空,夺回命运的主动权!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远处的枪声却更加清晰,甚至夹杂着一次剧烈的爆炸声,震得地下室微微颤动。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一个最后的通牒。时间,已经不多了。海湾集团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清洗和扩张,每拖延一秒,生存的空间就被压缩一分。
陆少华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刃。那股久违的、属于战场和指挥官的血液,终于冲破了所有自我设限的枷锁,在他体内奔腾咆哮。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沉稳而坚定,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走到马科斯身边,蹲下身。手电筒的光束打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冰冷而决绝的眼神。
“马科斯,”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最终的决定不是被逼无奈,而是他主动选择的战场,“你刚才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
马科斯挣扎着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紧张和期待,屏住了呼吸。
“你说得对。在这个地方,没有真正的中立。要么成为猎人,要么成为猎物。海湾集团不会给我第三条路走。”陆少华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的‘龙宫’,我的人,我必须保护。指望别人的仁慈,是最大的愚蠢。”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马科斯:“我可以帮你,也可以帮赫克托先生——如果他还活着。但我有几个条件。”
马科斯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希望的光芒,急忙道:“你说!华哥!只要我能做到,赫克托先生能做到,一定答应!”
“第一,”陆少华伸出食指,“从现在起,在这里,一切由我说了算。包括你的安全,包括如何行动,包括联系谁,不联系谁。你们的人,必须无条件听从我的指令。做不到,现在就可以离开——如果你还能走的话。”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不再是商量,而是宣告。
马科斯只是愣了一下,立刻用力点头:“没问题!华哥!你救了我的命,你的本事我也看到了!我听你的!我相信赫克托先生也会同意!”在生死存亡关头,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陆少华伸出第二根手指,“我需要信息。所有信息。赫克托集团现在还剩下哪些可靠的人?在哪里?有什么装备?巴尔加斯控制了哪些力量?海湾集团在蒂华纳的据点、人员分布、行动规律…所有你知道的,一点不漏告诉我。我不是要去送死,我要赢。”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我明白!”马科斯激动地说,“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还有一些只有赫克托先生和几个核心才知道的秘密安全屋和应急渠道,我也告诉你!”
“第三,”陆少华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如果,我是说如果,赫克托先生不幸遇难。那么,由我来接手整合剩下的力量,对抗海湾集团。你们,必须效忠于我。”这句话石破天惊,充满了巨大的野心和自信,但也符合这片土地最赤裸的权力逻辑——强者为尊。
马科斯瞳孔微微一缩,显然被这个条件震撼了。但看着陆少华那双深不见底、充满掌控力的眼睛,再想想目前群龙无首、濒临崩溃的现状,他猛地一咬牙:“好!如果…如果赫克托先生真的不在了…我马科斯第一个跟你!我相信你能带兄弟们杀出一条血路!”
“很好。”陆少华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用力按了一下马科斯没有受伤的肩膀,“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战友了。活下去,然后,让那些想把我们赶尽杀绝的人,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冰冷的杀意和强大的决心,让马科斯这个亡命之徒都感到一阵心悸,同时也涌起一股强烈的、近乎沸腾的战意。
“是!华哥!”马科斯用尽力气回应道。
陆少华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马科斯:“保存体力,我会让索菲亚再给你拿些水和吃的下来。尽快把你知道的信息梳理出来告诉我。”
说完,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上楼梯,推开了地下室通往厨房的暗门。
当他重新出现在餐馆大堂时,索菲亚正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他,她立刻迎了上来,脸色苍白:“老板…外面的声音…”
“我知道。”陆少华打断她,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些索菲亚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和…一丝令人不安的锐利光芒。
“索菲亚,”他看着女孩惊慌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去准备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和水,送到下面给马科斯。然后,你和迭戈(他示意了一下也在不远处紧张观望的帮厨)去把前后所有的门窗再检查一遍,用能找到的最重的东西加固。今晚,任何人都不要外出。天亮之前,恐怕不会太平静。”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驱散了索菲亚心中的部分慌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虽然害怕,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我…我这就去!”
陆少华则走到窗边,轻轻拨开百叶窗的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雨几乎停了,但蒂华纳的夜空却被远处几处升腾的火光和不时闪烁的枪焰映照得忽明忽暗。警笛声此起彼伏,却显得苍白无力。
风暴已至,避无可避。
他缓缓放下百叶窗,转过身,目光扫过这间他倾注了心血、试图作为避风港的餐馆。
现在,这里不再仅仅是餐馆了。
它成了堡垒。而他,这个被迫做出选择的厨子,即将成为这座堡垒的指挥官,投身于蒂华纳今夜开始的、席卷一切的黑暗战争。
他的站队,完成了。不是出于忠诚,而是出于生存和掌控的绝对意志。
棋盘已经摆开,棋子已然落下。接下来,该轮到他和他的对手们,见真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