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科斯留下的那沓现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吧台木质表面几乎要冒出青烟。餐馆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嗡鸣,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迭戈和索菲亚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目光在陆少华和那沓钱之间惊恐地游移。他们能感受到那份“大订单”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重量,却无法完全理解其蕴含的毁灭性力量。
陆少华背对着他们,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拔,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冷静地剖析着每一个可能的选项,计算着每一种选择的代价。
接受?意味着“龙宫”将彻底沦为赫克托犯罪帝国的附庸,成为滋养暴力和死亡的“专用厨房”。他和他的员工将被牢牢绑在这辆通往地狱的战车上,失去自由,尊严,甚至生命。金钱的诱惑巨大,但代价是灵魂的永久抵押。
拒绝?马科斯赤裸裸的威胁言犹在耳。那不仅仅是失去生意,而是彻底的毁灭。蒂华纳的街头,每天都有不听话的商人“意外”消失,他们的产业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或被他人吞并。赫克托集团有这样的能力和狠辣。为了生存,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碾碎任何绊脚石。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终于,陆少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平静。但这种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艰难抉择后的决断。
他不能接受。至少,不能如此轻易地、毫无保留地接受。他必须试探对方的底线,必须为自己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缓冲空间和主动权。直接屈服,只会让赫克托和马科斯认为他软弱可欺,未来将予取予求。他需要展现出一定的“价值”和“难度”,哪怕这会激怒对方。
这是一种行走在刀尖上的赌博。
他走到吧台前,没有看那沓钱,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马科斯的车已经消失在街角,但那股无形的压力依旧笼罩着餐馆。
“迭戈,”他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去把门打开,恢复正常营业。”
迭戈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快去。”陆少华的语气加重了一丝,不容置疑。
“哦…哦!好的,华哥!”迭戈如梦初醒,连忙跑过去将卷帘门重新完全推上去,阳光再次洒满餐馆,驱散了些许阴霾,却驱不散人心头的寒意。
“索菲亚,”陆少华转向女孩,“把钱收好,锁进保险柜。暂时不要动用。”
索菲亚紧张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沓沉甸甸的现金,仿佛抱着一条毒蛇,快步走向后面的小办公室。
陆少华则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缓慢而用力地擦拭吧台,仿佛要擦掉马科斯留下的所有痕迹和气息。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与内心激烈的风暴形成鲜明对比。
他知道,马科斯很快就会回来。这种“大生意”的提议,对方绝不会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好应对的策略和说辞。
果然,不到一个小时,餐馆的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马科斯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戾气。他身后只跟着一名手下,但压迫感丝毫未减。
“怎么样,中国佬?”马科斯大咧咧地坐到之前的位置上,双脚直接翘到另一张椅子上,眼神咄咄逼人,“钱收到了吧?明天开始送货,有没有问题?”
他的语气根本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陆少华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抹布叠好放在一边,转过身,面对马科斯。他的脸上挤出一丝略显为难和歉意的笑容。
“马科斯先生,”他斟酌着词语,语气保持恭敬但带着适当的犹豫,“非常感谢赫克托先生和您的看重。这笔订单对‘龙宫’来说,确实是天大的机会。”
马科斯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似乎认为事情已经搞定了。
但陆少华话锋一转:“但是…正因为订单如此重要,我才不敢有丝毫怠慢。以‘龙宫’目前的能力,恐怕难以长期、稳定地满足赫克托先生的高要求。”
马科斯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什么意思?”
陆少华摊开手,语气诚恳地解释:“您看,马科斯先生。每天一百份最高标准的套餐,还要保证准时送达。这需要最好、最新鲜的食材,需要额外的人手,需要更高效的厨房设备和物流安排。我目前的采购渠道、人手储备和厨房产能,应对日常营业还算勉强,但要承担如此大规模、高标准的长期订单,恐怕力有未逮。”
他顿了顿,观察着马科斯的反应,继续说道:“我担心,万一因为食材短缺、人手不足或者配送延误,影响了赫克托先生和弟兄们的用餐,甚至耽误了正事,那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所以…您看,是不是容我一些时间,先扩招人手,升级设备,稳定了供应链,再…”
“放屁!”马科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调料瓶叮当作响。他站起身,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陆少华脸上,眼中凶光毕露,“你他妈的在耍我?嗯?中国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威胁:“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跟你讨价还价?这是命令!赫克托先生的命令!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餐馆里仅有的两桌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浑身一抖,匆忙结账溜走了。迭戈和索菲亚脸色惨白,紧张地看着陆少华,生怕马科斯下一秒就拔枪。
陆少华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的“为难”之色更甚,甚至微微躬身,显得更加谦卑:“马科斯先生,您误会了,我绝对不敢耍您,更不敢违抗赫克托先生的命令。我只是…只是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会坏了赫克托先生的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做好,所以才…”
“少他妈废话!”马科斯粗暴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少华脸上,“能力不足?我看你是胆子不足!我给你钱是干什么的?就是让你去解决这些问题!人手不够?就去招!设备不行?就去买!这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绕着陆少华走了一圈,像打量一件货物,语气充满了嘲讽和轻蔑:“还是说…你觉得给赫克托先生做饭,委屈你了?嗯?觉得脏了你这高级厨子的手?”
这话极其诛心,直接将拒绝上升到了对赫克托的轻视。
陆少华心中凛然,知道不能再“婉拒”下去了,否则真会激化矛盾。他立刻表现出“惶恐”的样子,连连摆手:“不敢!绝对不敢!能为赫克托先生服务,是我的荣幸!我只是…只是怕搞砸了…”
“搞不搞砸,不是你说了算!”马科斯恶狠狠地说,“你只需要照做!明天中午,第一批五十份套餐,必须准时送到指定地点!少一份,晚一分钟…”他猛地凑近陆少华,压低声音,但那威胁的意味却更加浓烈,“我就把你这破餐馆,连同你还有你这两个小帮手,一起烧成灰!我说到做到!”
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死亡威胁。
陆少华能闻到马科斯口中浓重的烟草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暴戾气息。他知道,试探的底线已经到了。再坚持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他适时地表现出被震慑、被迫屈服的样子,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有一半是表演,有一半是真实的生理反应),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和“无奈”,最终深深地低下头。
“…我明白了,马科斯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认命般的疲惫,“明天中午,五十份套餐,一定准时送到。请告诉我地点。”
马科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是在判断他是真的屈服还是在演戏。最终,他满意地哼了一声,脸上的戾气稍减,重新露出那种掌控一切的嚣张笑容。
“这就对了嘛,华老板。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拍了拍陆少华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羞辱的意味,“地点和时间,明天早上会有人来通知你。记住,用最好的料,要是让我发现你以次充好…哼!”
他又威胁性地瞪了陆少华一眼,然后才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餐馆。
门铃再次发出刺耳的叮当声,如同丧钟。
直到马科斯的车声彻底消失,陆少华才缓缓直起身。脸上的“恐惧”和“无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刚才的表演,既是为了试探,也是为了自保。他示弱了,屈服了,这符合马科斯这种人的预期,满足了他的控制欲,暂时避免了最直接的冲突。但同时,他也成功地将“困难”摆在了台面上——人手、设备、供应链,这些都是现实问题。未来如果出现任何“非人为”的延误或瑕疵,他也有了提前铺垫的理由。
这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主动权,是他从高压下艰难争取到的一丝缝隙。
他转过身,看到迭戈和索菲亚依然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老板…”索菲亚的声音带着哭腔。
陆少华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了些许温度,但语气依旧凝重:“没事了。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吧。今天提前打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龙宫”和他们的命运,都已经彻底改变了。风暴不是即将来临,而是已经降临。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风暴中,想办法活下去。
而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准备好明天那五十份,通往深渊的“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