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市刚过,“龙宫”餐馆内还弥漫着各种菜肴混合的诱人香气。几张桌子上杯盘狼藉,昭示着生意的红火。迭戈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汗水。索菲亚则在柜台后仔细清点着首日试营业的收入,虽然金额不算巨大,但每一张比索都让她感到踏实和欣喜。
陆少华解下围裙,靠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点燃一支烟。他看似在休息,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如同精准的扫描仪,细致地观察着餐馆内的每一个细节——客人离去后桌椅的摆放、地板上轻微的油渍、窗外街道上行人的动向。这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习惯,一种对环境的绝对掌控欲。
就在这时,餐馆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老人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他约莫七十岁年纪,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旧西装,手里拄着一根竹杖。他的面容饱经风霜,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请问…还在营业吗?”老人的西班牙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语调有些生硬,更像是中文的思维直译过来的。
索菲亚立刻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老先生,午市刚结束,厨师准备休息了。您需要点什么?也许我们可以为您做点简单的。”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翕动了一下鼻子,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残留的气味。“我…我闻到了一种味道,很熟悉…像是…红烧…肉?”最后两个词,他几乎是用中文呢喃出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渴望。
正准备转身回厨房的陆少华,脚步猛地顿住。他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老人身上。在这个遥远的异国他乡,突然听到如此地道的中文词汇,让他心底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您懂中文?”陆少华用普通话问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老人浑身一震,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乡音击中了。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紧紧盯着陆少华:“你…你是中国人?刚才那味道…是…”
“是红烧肉。”陆少华肯定地点点头,掐灭了烟,“灶上还有一小份,是留给员工自己吃的。如果您不嫌弃,请坐。”
老人几乎是小步快走地来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索菲亚体贴地为他倒上一杯温水。
陆少华返回厨房。那碗红烧肉本是留给迭戈补充体力的,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浓郁的酱汁中微微颤动,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醇厚的香气。他将其放入蒸锅快速加热,同时麻利地烫了几颗翠绿的小油菜垫在盘底。最后,他将重新热透、香气更加扑鼻的红烧肉连汁带肉浇在青菜上,撒上少许葱花,亲自端了出去。
当那盘热气腾腾、色泽诱人的红烧肉放在老人面前时,老人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拿起索菲亚递过来的筷子,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夹起一块颤巍巍、裹满酱汁的肉块。
他将肉送入口中,闭上双眼,细细咀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下一秒,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陈旧的木桌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开始轻微地、无法抑制地耸动。
餐馆里安静极了,迭戈和索菲亚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陆少华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良久,老人才睁开眼,用袖子胡乱擦去眼泪,声音哽咽,对着陆少华,又像是自言自语:“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老家…妈妈做的味道…”
他不再顾忌形象,大口大口地吃着盘中的肉和米饭,每一口都吃得无比珍惜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泪水依旧不停地流,和着饭菜一起咽下。
一盘肉,一碗饭,很快被吃得干干净净,连酱汁都用米饭擦净了。老人放下碗筷,长长地、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了半个世纪的乡愁都叹了出来。
“失礼了…老板,让你见笑了。”老人恢复了些许平静,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和歉意。
“没什么,”陆少华在他对面坐下,递过去一张纸巾,“吃得习惯就好。”
“习惯!太习惯了!”老人激动地说,“我是广东台山人,姓陈,陈山。十九岁那年,跟着同乡偷渡到美国,后来辗转来了墨西哥…一辈子再没回去过。做梦都想这一口地道的家乡味啊…”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如何在中餐馆打工洗盘子,如何攒钱做点小生意,如何娶了本地姑娘,如何经历丧妻之痛,如何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挣扎求生、落地生根…他的故事,是千千万万早期华裔移民的缩影,充满了血汗、孤独和无法排解的乡愁。
“蒂华纳的中餐馆不少,”老陈叹口气,“但都是为了迎合老外口味改良过的,甜腻腻、黏糊糊…早就不是我们记忆里的那个味儿了。没想到…没想到在你这里,在我这把年纪,还能吃到这么正宗的‘妈妈味’…死也值了…”
陆少华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从老人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个庞大而隐秘的海外华人社群的故事,听到了他们隐藏在勤劳沉默外表下的巨大情感需求。他意识到,“龙宫”卖的不仅仅是一顿饭,更可能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个连接故乡的符号。
“老板,你这手艺…是祖传的?”老陈好奇地问。
陆少华微微摇头,含糊道:“学过几年。”他不想过多谈论自己的过去。
老陈是明白人,见陆少华不愿多言,便不再追问,转而由衷地赞叹:“了不起!这火候,这调味,绝对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老板,你这家店,一定能火!我们这帮老家伙,以后有口福了!”
他坚持付了钱,虽然陆少华本想免单。离开时,老陈的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背也挺直了些,仿佛一盘家乡菜,给了他无尽的力量和慰藉。
送走老陈,索菲亚忍不住感叹:“真没想到,一份食物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迭戈也挠挠头:“看他哭成那样,我鼻子都酸了。”
陆少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老陈远去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他原本只想用这家餐馆作为掩护和立足点,从未想过要真正经营它,更没想过自己的手艺会触动他人如此深沉的情感。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宁静与温情之后,危险的阴影再次悄然逼近。
傍晚时分,就在陆少华准备提前打烊时,餐馆的门被粗暴地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赫克托集团的小头目“疯狗”马科斯,带着两个一脸凶相的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嘿!中国厨子!”马科斯用指关节用力敲打着柜台,发出咚咚的响声,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听说你今天生意不错嘛!看来蒂华纳的穷鬼们很给你面子?”
迭戈和索菲亚的脸色瞬间变得紧张起来。陆少华从厨房缓缓走出,用擦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眼神平静无波。
“马科斯先生,有何贵干?”他的语气冷淡而疏离。
马科斯皮笑肉不笑:“没什么,就是来提醒你一下。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光有好厨艺可不够。你得明白,谁才是说了算的人。”他意有所指地环顾着餐馆,“保护费…考虑得怎么样了?赫克托先生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他身后的一个手下故意撩开衣角,露出别在腰间的黑色手枪枪柄,威胁意味十足。
陆少华的目光在那枪柄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随即移开,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我的答案和上次一样。我只想安心做我的生意。”
“安心?”马科斯嗤笑一声,猛地凑近陆少华,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威胁,“在这鬼地方,没有赫克托先生的允许,你连一分钟的‘安心’都别想有!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中国人!”
说完,他猛地一拍柜台,震得上面的菜单都跳了一下。然后他嚣张地一挥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临走前还故意踢翻了一把椅子。
餐馆内一片寂静,气氛凝重得可怕。
迭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老板…他们…”
索菲亚也担忧地望着陆少华:“华哥,这些人不好惹。我们是不是…”
陆少华抬手,制止了他们的话。他走过去,默默地将那把被踢翻的椅子扶正,动作沉稳,不见一丝慌乱。
“收拾一下,准备打烊。”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寒冰凝结,暗流涌动。
他知道,赫克托集团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温情脉脉的试营业阶段宣告结束,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那盘勾起无尽乡愁的红烧肉所带来的短暂温暖,迅速被现实冰冷的威胁所取代。
“龙宫”的灯火,在蒂华纳愈发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既温暖,又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周围的黑暗所吞噬。而陆少华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关乎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