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彻底软了下来,带着泥土解冻后湿润的腥气和草木萌发的清新。阳光一天比一天慷慨,将阳台上的“绿色补给基地”晒得暖烘烘的,番茄的青果日渐饱满,草莓花落处结出了小小的、青白的果实。季晨熙的“社交策略转型”在磕磕绊绊中稳步推进,他渐渐找到了将内在的“军事思维”与外在的“友好表达”相结合的平衡点,在学校里与同学的相处愈发融洽自然,那份因“特别”而产生的微妙隔阂感似乎正在悄然消融。
然而,这份日渐增长的从容之下,对远方父亲的牵挂,却如同地底暗流,在平静生活的缝隙中,不时涌动。那通深夜的、只有沉重呼吸声的加密电话,像一根无形的刺,始终扎在楚颜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不敢深想,只能将担忧压在忙碌的工作和细碎的日常之下,用加倍的精力和温柔守护着儿子的成长。
一个周三的下午,楚颜提前结束了一个会议,去学校接季晨熙。春日的阳光斜照在校门口,孩子们像潮水般涌出,叽叽喳喳,充满活力。楚颜一眼就看到了儿子,他正和李小虎勾肩搭背地走出来,两人似乎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晕。
“妈妈!”看到楚颜,季晨熙眼睛一亮,快步跑过来,但没像以前那样立刻开始“战术汇报”,而是先跟李小虎挥手告别:“李小虎,明天再讨论你的‘侧翼包抄’战术!over!” 他用了一个双方都懂的“游戏术语”,既保持了默契,又不显得突兀。
李小虎也大声回应:“收到!明天见!over!” 然后蹦跳着跑向自己的家长。
回家的路上,季晨熙的情绪明显很高昂,他主动说起学校的事:“妈妈,今天体育课我们玩‘夺旗游戏’,我和李小虎一组!我用了‘迂回渗透’的战术,就是……就是悄悄从旁边绕过去,成功拿到了对方的旗子!老师还表扬我们配合默契呢!” 他用了战术词,但解释得通俗易懂,语气是纯粹的游戏快乐。
楚颜笑着听着,心里为他感到高兴。孩子正在健康地成长,既能保有独特的思维优势,又能享受平凡的集体乐趣。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状态。
走到小区门口的信箱处,楚颜习惯性地停下开箱。里面除了几份广告,还有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信封,很轻,摸上去里面像是装着几张纸片。寄件人信息栏依旧是模糊的打印体,地址是某个她从未听过的、偏远地区的邮政代办点。
楚颜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她不动声色地将信封取出,塞进自己的公文包夹层,没有立刻拆开。季晨熙正沉浸在游戏胜利的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到妈妈这个细微的动作。
回到家,季晨熙照例先去阳台巡视他的“基地”,给植物浇水,然后开始写作业。楚颜借口要处理工作邮件,进了书房,关上门。她深吸一口气,才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个信封,指尖有些微颤。
她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两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像素很低,画面模糊,像是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拍摄的,充满了噪点。背景似乎是粗糙的岩石或土墙,看不清具体环境。画面的焦点,是一只男人的手,摊开着,手心向上。手掌很大,指节粗壮,但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干裂的口子,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在这只粗糙的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磨损的、红黄相间的塑料五角星,像是从某个儿童玩具或纪念章上掉下来的。星星的一角还有点缺损。楚颜的心猛地一缩——这枚星星,她认得!是季晨熙更小的时候,最喜欢别在帽子上的那一枚!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孩子还伤心了好久……怎么会……在季诚手里?在那样一个……环境里?
第二张照片,稍微清晰一些,但依旧能看出拍摄条件的简陋。照片上,是一个用树枝在沙土地上划出来的、极其简易的图案。图案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是一艘……军舰的侧影?线条歪歪扭扭,十分稚拙,但舰首昂起,带着一股笨拙的力度。在“军舰”的旁边,用树枝划出了两个大大的拼音字母:“J c”。季晨熙名字的缩写。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这两张无声的照片。一张是父亲紧握着儿子遗失的童年信物,在未知的艰辛环境中;另一张是父亲用最原始的方式,在荒芜的土地上,刻画下对儿子的思念。
楚颜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照片上。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这两张照片传递出的信息,比任何文字都更让她心痛如绞。季诚的处境,显然极其恶劣,甚至可能……危险。但他却在这样的条件下,找到了儿子丢失的星星,并把它像珍宝一样带在身边;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儿子,他想他,他一直记得他。
这无声的“信号”,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仿佛能透过这两张粗糙的照片,看到那个男人在风沙弥漫的黄昏,蹲在简陋的营地旁,用开裂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枚小小的塑料星星;看到他在休憩的间隙,用树枝在沙地上,专注地、一笔一划地画出儿子的象征……
过了很久,楚颜才勉强平复了情绪。她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吸干照片上的泪痕,将它们仔细地夹进了一本厚重的精装书里,藏在了书架的最高处。她现在还不能让儿子看到这些,照片里蕴含的信息太过沉重,她需要时间消化,也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传递这份来自远方的、沉甸甸的爱。
她走出书房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季晨熙正在客厅地毯上拼装他的乐高军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看到妈妈出来,他抬起头,献宝似的举起半成品:“妈妈你看!我的新‘巡洋舰’舰首造型怎么样?符合流体力学吗?”
楚颜走过去,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嗯,舰首很尖,破浪效果一定很好!我们晨熙越来越像个小工程师了!”
季晨熙得意地笑了,继续埋头搭建。
晚上临睡前,季晨熙照例进行“每日汇报”。他详细描述了体育课的“夺旗胜利”,然后惯例地表达了对爸爸的思念和汇报进步。楚颜在门口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等儿子睡着后,楚颜再次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拿出那本厚书,翻开,久久凝视着那两张照片。窗外的月色清冷地照进来,落在照片上那只粗糙的手和那枚小小的星星上。
她拿起笔,在一张便签纸上,用力写下几行字,字迹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有些颤抖:
【信号收到。星星完好。J c 一切安好,进步显着,甚念你。
【家中一切安好,指南针指向未变。
【盼归。珍重。
她将便签纸折好,塞进了书的夹层。她没有打算寄出,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远方无声呼唤的回应,一种将汹涌情感强行压入心底的锚定。
这个春夜,因为这两张穿越山海、无声无息抵达的照片,而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但楚颜知道,无论前方是怎样的风雨,她都必须像那枚指南针一样,稳稳地指向家的方向,为远方的归人,也为身边成长的孩子,亮着那盏永不熄灭的灯。爱的信号,即使微弱,即使无声,也终将穿越一切阻隔,抵达彼此心中最柔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