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县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已对准主席台,金属外壳泛着冷光,主持人激昂的语调通过高音喇叭传遍广场,带着一种被扩音器拉长的、微微失真的回响。
台下数百名工友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光彩——那是一种混杂着期待与自豪的神情,像初阳穿透了多年阴霾,映在他们皲裂的手掌和泛黄的指甲上。
“启航共造社区社会创新试点”的烫金大字,在初升的朝阳下熠熠生辉,反光刺得人眯起眼,仿佛连空气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就在李默准备上台,从县领导手中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牌匾时,苏晓芸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脚步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气息不稳,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
她将一份文件塞到李默手里,指尖冰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扎进耳膜:“李默,你看这个!民政局刚传来的内部通报!”
李默的目光在那份文件上只停留了三秒,眼神便骤然一凝。
文件标题刺眼——《关于对启航社区部分人员历史行为的风险提示函》。
内容更是冰冷无情:张有才、刘三斤,二人因“曾参与非法告密,破坏集体团结”,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建议社区管理者审慎评估,考虑“取消其现有工分认定资格”。
这哪是建议,这分明是最后通牒!
是有人要借着挂牌这股东风,把张有才和刘三斤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更是要借此敲打他李默,让他明白,谁才是这片地盘上真正握有“解释权”的人。
苏晓芸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电视台的专题片马上就要拍了,这要是捅出去……”
李默没有说话。
他将那份通报对折,纸页发出轻微的“咔”声,像某种决断的裂响,随后揣进兜里,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
他迈步走上主席台,没有走向县领导,而是径直走到了摆放着控制设备的技术台前。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连远处工地的塔吊都仿佛停了转动,摄像机镜头也疑惑地跟随着他,红灯闪烁如心跳。
“阿强,”李默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把工分系统后台,接到广场的大屏幕上。”
阿强一愣,但立刻执行。
下一秒,身后巨大的LEd屏幕上,跳出了密密麻麻的数据流,蓝光映在人们脸上,像潮水般起伏。
“调出张有才的个人记录。”李默命令道。
所有人目光被吸引过去。
屏幕上,张有才的名字下,一条条记录被清晰地罗列出来:
“9月12日,夜间巡逻,时长3小时,加3工分。”
“9月13日,夜间巡逻,时长3小时,加3工分。”
连续七天的夜巡记录,整整齐齐,像刻进石碑的碑文。
“放大9月15日晚上的视频记录。”
屏幕画面切换,一段略显摇晃的手机视频开始播放。
夜色浓重,路灯昏黄,风声在录音里呼啸。
视频里,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撬着一间工具房的门锁,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紧接着,张有才壮硕的身影从黑暗中扑出,脚踩在碎石上发出“咔嚓”声,他死死将小偷按在地上,粗重的喘息透过扬声器传来,夹杂着泥土与汗水的腥味。
视频最后,是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的画面,手电筒的光束划破夜幕,像审判的利剑。
“调出他的工分兑换记录。”
屏幕上再次切换:
“兑换:小儿退烧药,减15工分。”
“兑换:妻子急性肠胃炎就诊绿色通道,减50工分。”
每一笔都像刻在人心上的刀痕。
李默转过身,面向台下数百双眼睛,摄像机的红色指示灯在他眼中映出一个小点,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有才,他告过我的密。”
一句话,全场哗然!
连电视台的记者都瞪大了眼睛,录音笔差点滑落。
“但是,”李默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震得麦克风微微嗡鸣,“在他告密之后,他也连续七个晚上,在我们所有人都睡熟的时候,守护着这个地方的安全!他抓住了想偷我们血汗钱的小偷!他用自己一分一分挣来的工分,给发烧的孩子换药,给生病的家人换来了及时的治疗!”
他伸手指着屏幕上的数据,又指了指台下的人群。
“今天,有人递给我一份文件,说他有前科,建议把他赶出去,把他辛辛苦苦挣的工分全部清零。我想问问大家,我们‘启航社区’,到底是一个犯了错就永不叙用的收容所,还是一个能让兄弟们重新站起来的共造社区?”
“如果连一个真心悔改、并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人,我们都容不下,都不愿意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那我们和当初那些随意抛弃我们、把我们当成累赘的体制,又有什么区别?!”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风掠过旗杆,发出低沉的呜咽。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沉思,更有感同身受的触动。
下一秒,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啪——”
那声音清脆得像打破冰面。
紧接着,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许多工友的眼眶都红了,有人低头抹泪,有人紧紧攥住身旁人的手臂,指节发白。
躲在工具房后面,原本准备好铺盖卷滚蛋的张有才,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一头受伤后终于被抚慰的野兽。
他以为自己完了,甚至已经在盘算着回老家后怎么面对妻儿。
可他没想到,那个被自己出卖过的年轻人,会在全县的镜头前,用这样一种方式,把他从深渊里拽了回来。
当晚,张有才主动找到了阿强,这个社区里公认的硬汉、巡逻队的老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阿强没去扶他,只是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才沉声道:“大老爷们,跪什么。今晚西区管道检修,那边杂物多,线路也乱,你带一组人过去。出了事,我找你。”
“是!”张有才猛地站起,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仿佛是上天的考验,三小时后,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西区的排水沟因为堆积的建筑垃圾,瞬间堵塞,混杂着泥沙的污水开始倒灌进地势低洼的几间板房。
“都让开!”张有才嘶吼一声,第一个脱掉上衣,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他想也不想就跳进了齐膝深的脏水里。
水冰冷刺骨,混着腐烂菜叶和油污的腥臭扑面而来。
他弯下腰,将手伸进淤泥中,指尖触到锋利的石子,割破皮肤,血混入泥水,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清理着堵塞在管道口的编织袋和烂菜叶。
在他的带动下,他手下的几个队员也纷纷跳了下去,泥水溅起,打湿了裤腿,冷意直透骨髓。
两个小时后,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堵塞物被彻底清除,积水漩涡般地退去,发出低沉的轰鸣。
张有才筋疲力尽地爬上岸,浑身都在发抖,嘴唇发紫,湿透的头发贴在额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一只温暖的手递过来一瓶滚烫的热水,塑料瓶壁烫得几乎握不住。
他抬头,看到了阿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以后,叫我阿强哥。”阿强说完,转身就走。
张有才握着那瓶热水,咧开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热气从瓶口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
另一边,刘三斤看着张有才不仅没被清算,反而成了阿强身边的红人,内心五味杂陈,妒火中烧。
他本以为李默会杀鸡儆猴,自己还能借机“清君侧”,捞点政治资本,谁知道小丑竟是自己,成了那个唯一没被宽恕的“叛徒”。
他不甘心,趁着夜色,又一次悄悄摸进了陈科长的办公室,手里还攥着一份写得更详尽的“内部检举信”,纸页被手汗浸得发软,边缘卷曲。
“陈科长,李默这是在包庇!他这是在动摇……”
“住口!”陈科长冷冷地打断了他,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
“刘三斤,你当那天冲进去的苏干事是傻子吗?你跟张有才那通煽风点火的电话,社区基站里存着清清楚楚的通话记录!李默不当众揭穿你,是给你留着脸面,让你自己体面!”
陈科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想闹?我告诉你,现在启航社区是市里挂了号的试点。你要是再敢在里面兴风作浪,别说李默,我第一个不保你还能住在那儿!”
刘三斤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办公室。
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冰冷刺骨,也打湿了手里那封举报信,上面的字迹迅速模糊,变成一团污糟的墨迹,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溃烂、扭曲、无处安放。
风波过后,苏晓芸抓住时机,迅速行动。
她联合县信用办,正式推动“工分信用联动机制”,将“启航工分”成功纳入了“县域社会治理积分体系”的试点范围。
她亲自设计了一套清晰的“行为换积分”细则:积极参与消防演练,加5分;成功调解工友矛盾纠纷,加10分;主动上报重大安全隐患,加15分……
制度的阳光,终于公平地照进了这片曾经的灰色地带。
第一批“信用积分”兑换名单公布,张有才以“累计夜巡68小时、成功处置险情3起”的记录,获得了全社区最高的信用积分。
他获得的奖励是:优先申请子女临时入学资格,由社区出面协调,解决他孩子在县城借读的问题。
消息公布那天,整个社区都沸腾了。
刘三斤独自一人站在食堂窗口前,看着那张贴着红榜的公告栏,久久没有动弹。
他面前的饭菜已经凉了,油凝成白色薄层,勺子插在饭里,纹丝不动。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手汗浸得皱巴巴的纸条,走到了负责登记的值班员面前,声音干涩地开口:
“我……我发现东区电线杆……有裂纹。”
就在那张《安全建议书》被郑重收下的瞬间,李默的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悄然响起:
【主线任务3 - 2:构建可持续社区治理模型】→【进度:18%】
【提示:制度的信任,必须以个体的救赎为基石。】
深夜,李默站在一盏新安装的太阳能路灯下。
明亮的光芒驱散了黑暗,不远处,张有才正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在空地上兴高采烈地玩着“工分打卡”的游戏,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林诗雨的电话。
“诗雨,帮我查查,国内有没有能做轻钢装配式公共厕所的厂家?要那种技术成熟,自带小型化粪池和污水处理模块的。”
电话那头传来林诗雨带着笑意的声音:“李大主任,你这是要把棚户区,彻底改造成模范社区啊?”
李默抬起头,望向远处那些依旧亮着昏黄烛光、轮廓模糊的旧棚户,低声而坚定地说道:“不是改造。是时候,让他们能真正抬起头,告诉所有人,自己住的不是‘窝’,而是‘家’了。”
而在他不知道的市府某间会议室里,一份标题为《关于在全市推广“启航社区”务工人员共造社区模式的调研通知》,已经被悄然放进了“年度民生重点推进项目”的议程文件堆里。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在李默视线无法触及的东区旧棚深处,一根从主电缆上私自搭出来的电线,正被数十个劣质插排层层分流,密如蛛网的电线紧紧贴着潮湿的铁皮墙壁,在过载的电流下,绝缘皮正微微发烫,发出极轻微的“滋滋”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塑料焦糊味,正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