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朔风卷地，百草枯折。
山阳部那象征着温暖与安全的寨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最终彻底隔绝了内部的灯火与人声。荀渭勒马立于一处高坡，回望那片在苍茫山峦中艰难开辟出的家园，灯火如豆，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明明灭灭，仿佛狂涛中一艘倔强的小舟。
他在这里收获了重生后的第一份根基，结识了可托生死的伙伴，传承了古老的智慧，也埋下了未来的火种。然而，短暂的安宁终被打破，更大的谜团与更深的危机如同无形的网，逼迫他不得不再次踏上孤旅，去向那片传说中连飞鸟都无法逾越的生命绝域——北溟冰原。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带着荒原特有的、泥土与衰草混合的苍凉气息。乌骓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汽，似乎也感知到了前路的艰险。
荀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山寨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与牵挂，随即被钢铁般的意志彻底覆盖。他猛地一抖缰绳，不再回头。
“驾！”
乌骓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弥漫的寒雾，向着北方那无边无际的苍茫之地，奋蹄疾驰。
一人一马，孤影绝尘，迅速融入了铅灰色的天幕与枯黄的大地之间。
根据老妪的指引、黑色残片的微弱感应，以及山猫多方搜集拼凑出的简陋地图，他的第一段路程，需要穿越数百里人烟稀少、盗匪偶尔出没的荒原与丘陵地带，才能抵达北方第一个可能的补给点——一个名为“北口镇”的边陲小寨。
初始几日，路途尚算平稳。虽荒凉寂寥，但凭借出色的野外生存能力和乌骓马的神骏，荀渭昼行夜宿，避开了几股小规模的马贼流寇，倒也相安无事。他利用夜间休息的时间，不断研读《神工坊秘录》，尤其是那幅玄奥的“接引阵图”，并结合那几件奇异构件进行冥想尝试，虽进展缓慢，却对那股源自残片和构件的奇异能量愈发熟悉。
然而，越是往北，天地间的景象便愈发肃杀。气温急剧下降，呵气成霜，地面的植被越来越稀疏，最终只剩下耐寒的荆棘和裸露的、被风蚀得千奇百怪的岩石。狂风几乎成了永恒的背景音，呼啸着从旷野上掠过，卷起漫天沙尘与雪沫，能见度时常变得极差。
这一日午后，天色陡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地面，仿佛触手可及。寒风变得更加刺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冰雪将至的气息。
“要变天了。”荀渭蹙眉望天，心中警惕。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赶路，无疑风险极大。他策马登上一处较高的土丘，极目远眺，试图寻找一处可以避风的宿营地。
就在这时——
“嗡…嗡…”
怀中那两枚一直相对安静的金属残片，毫无征兆地同时开始轻微震颤，并散发出持续的、温和的热量！并非遭遇危险时那种尖锐的悸动，而更像是一种…共鸣？或者说…被某种遥远的存在所吸引？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个盛有幽蓝液体、被嵌入罗盘构件凹槽中的水晶小瓶，也自主地荡漾起微光，瓶中的液体旋转加速，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动。
荀渭心中一动，立刻取出那罗盘状的构件。只见其表面那些原本黯淡的纹路，此刻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幽蓝光芒，中心投射出的那片朦胧星图，虽然依旧极不稳定，但其指向却微微发生了偏转，不再是纯粹的正北，而是略偏向东北方向，并且那光点的闪烁频率，似乎与怀中残片的震颤产生着某种奇异的同步！
“东北方…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荀渭目光锐利地投向那个方向。那里是一片更加荒凉、地图上几乎没有任何标记的碎石戈壁。
去？还是不去？
按照原计划，他应该继续向正北方向前进，尽快抵达北口镇进行休整补给。但残片与罗盘的异动绝非偶然，很可能预示着重要的线索或…机遇。当然，也伴随着未知的风险。
只犹豫了瞬息，荀渭便做出了决定。机遇稍纵即逝，风险无处不在。他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朝着罗盘指引的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越是深入这片碎石戈壁，怀中的残片震颤得就越是明显，罗盘上星图的闪烁也愈发急促。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种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能量波动，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但却让荀渭的精神感知微微刺痛。
乌骓马似乎也有些不安，打着响鼻，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荀渭勒住马，翻身而下，将缰绳拴在一处背风的巨石后，拍了拍马颈以示安抚。他深吸一口气，将精神感知提升到极限，小心翼翼地徒步向前探索。
前行约一里多地，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仿佛被天外陨石撞击过的环形洼地。洼地中心的地表呈现一种诡异的焦黑色，与周围黄褐色的戈壁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在那焦黑区域的核心，赫然散落着一些……非自然的造物！
那是一些巨大而扭曲的金属残骸，大部分已被风沙严重侵蚀，覆盖着厚厚的锈迹，但依旧能看出其原本流畅而奇异的结构，绝非当今世间任何已知的工艺所能铸造。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亘古的死寂与苍凉。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这些金属残骸之间，以及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大量灰白色的、奇形怪状的巨大骨骼！这些骨骼绝非任何已知的飞禽走兽，其结构匪夷所思，有些庞大得如同小山，有些则布满了尖锐的骨刺和诡异的孔洞，仿佛属于某种来自异域的恐怖生物。
此地，仿佛是一处古老的战场遗迹！一场发生在遥远不可考年代的、超越常人理解的战争的终结之地！
“这是…”荀渭心头巨震，缓步走近。越是靠近中心，怀中残片和罗盘的异动就越是剧烈，那水晶瓶中的幽蓝液体甚至开始微微沸腾！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一截嵌入地面的、仿佛某种巨大翼翅的金属碎片。在那斑驳的锈迹之下，他隐约看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与黑色残片上纹路有些相似的刻痕！
难道…这些残骸，与“天外天”、与“墟”、与神工坊追寻的秘密有关？那些怪异的骨骼，又是属于什么？是“墟”中的生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开始在这片广阔的遗迹中仔细搜寻。除了巨大的残骸，他还发现了一些相对较小、可能更有价值的物品。
在一具异常庞大、头生三根扭曲犄角的怪异骨骼下方，他找到了一柄几乎完全锈蚀断裂的奇形兵刃，材质特殊，虽残破不堪，却依旧残留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
在一处被沙石半掩埋的金属舱体（他猜测那是某种舱体）内部，他发现了几块凝固的、如同黑色水晶般的诡异块状物，触手冰凉，内部似乎蕴含着极其狂暴的能量，却又被某种力量死死封印着。
最大的收获，来自于一具靠在最大那块金属残骸旁、相对完好的类人形骨骸。这具骨骸远比常人高大，骨骼呈现出淡淡的银色光泽，坚硬异常。它的手骨之中，紧紧攥着一件东西。
荀渭小心翼翼地拂开积尘，发现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呈多面体结构的暗蓝色金属物。它表面布满了极其复杂精密的纹路，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凹槽，似乎原本镶嵌着什么，如今却空空如也。尽管经历了无尽岁月，它依旧光洁如新，没有丝毫锈蚀的痕迹，散发着微弱的、与残片同源却更加深邃的能量波动。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这暗蓝色多面体时，怀中的两枚黑色残片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与震颤！那罗盘中心的星图甚至瞬间清晰了数倍，直指他手中的多面体！
就在他拿起这多面体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冲击波猛地以那多面体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与此同时，远处天际，传来一声尖锐至极、充满暴虐与贪婪意味的唳鸣！
荀渭脸色骤变，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远方的云层之中，一个熟悉的、令他心悸的金属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破空而来！阳光在其冰冷的躯体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正是那只曾经窥视过山阳部、并与“暗爪”似乎并非同一阵营的金属苍鹰！
它竟然一直被吸引着，或者说…守护着这片遗迹？！此刻，感应到多面体被触动，它立刻现身！
没有任何警告，那金属苍鹰的双目骤然亮起刺目的红芒，两道炽热的高能射线如同死神的凝视，瞬间撕裂长空，向着荀渭所在的方位狂暴轰击而下！
速度之快，威力之猛，远超上次试探性的攻击！
荀渭在听到鹰唳的瞬间就已全身紧绷，危机时刻，《千锻》秘法与精神感知催至极限！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向侧后方全力扑出，同时将那块最大的、布满锈迹的金属残骸作为掩体！
“轰！！！”
炽热的光束狠狠轰击在荀渭方才站立之地以及那巨大的金属残骸之上！顿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碎石混合着融化的金属四处飞溅，焦黑的地面被炸出一个惊人的深坑！那巨大的金属残骸也被炸得裂开一大片，露出内部更加复杂奇异的结构！
恐怖的能量冲击波将荀渭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十几米外的地上，即便有秘法护体，也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移位了一般，气血翻腾，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
那金属苍鹰一击不中，在空中一个灵巧到违背常理的盘旋，双翼之下竟弹出数个发射口，下一刻，十数枚拖着尾焰的小型飞弹如同蜂群般，带着死亡的尖啸，覆盖性地向着荀渭坠落之地轰来！
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荀渭瞳孔收缩，心中骇然。这金属造物的攻击手段层出不穷，威力巨大，且冷酷无情到了极致！
他强忍剧痛，猛地翻身跃起，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在这片布满残骸与碎骨的古老战场上疯狂闪转腾挪，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作为掩体！
“轰！轰！轰！轰！”
接连不断的爆炸在他身后、身侧疯狂响起！大地剧烈震颤，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和锋利的骨屑四处激射！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荀渭将身法施展到了极致，每一次都是在生死边缘跳舞！有几次，飞弹几乎贴着他的身体爆炸，灼热的气浪将他后背的皮袍烤焦，飞溅的碎片在他手臂、脸颊上划出数道血痕！
这样下去不行！被动躲闪，迟早被耗死！必须反击！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在又一次惊险地避开一波飞弹齐射后，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根布满孔洞的金属短棍和那个布满螺旋纹路的金属圆球——老妪赠送的“失败之作”！
他没有试图再次激发那难以控制的“矩子力场”，而是冒险将体内那股由残片引动的奇异能量，以一种极其粗暴、不计后果的方式，疯狂注入那金属圆球之中！
他不知道这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东西绝不仅仅是用来布阵的！
“嗡——咔咔咔！”
那金属圆球接收到这股能量，表面的螺旋纹路瞬间亮到刺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整个球体剧烈震颤起来，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就在那金属苍鹰再次俯冲，准备发动下一轮攻击的瞬间，荀渭用尽全身力气，将这颗变得滚烫、极不稳定的金属圆球，狠狠地朝着苍鹰投掷而去！
金属圆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并不优美的弧线。
那苍鹰似乎感应到这飞来的物体蕴含着某种异常能量，竟灵活地侧翼试图避开。
然而，就在圆球即将与苍鹰擦身而过的瞬间——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所有爆炸都要沉闷、却更加震撼人心的巨响在空中爆开！
那金属圆球并没有产生巨大的火焰冲击，而是猛地爆发出无数道扭曲的、蓝白色的电流！这些电流如同狂暴的雷蛇，瞬间编织成一张覆盖了方圆十数丈的巨大电网，将那只金属苍鹰彻底笼罩了进去！
“噼里啪啦——滋啦！！！”
刺耳的电流爆鸣声不绝于耳！那金属苍鹰体表瞬间爆起大蓬大蓬的电火花，整个身体如同打摆子般剧烈地抽搐起来，俯冲的姿势瞬间失控，发出一连串杂乱无章的、混合着机械摩擦和能量过载的怪异嘶鸣，冒着黑烟，歪歪斜斜地向着一侧的地面坠落下去！
“轰！”
它重重地砸在远处的一片碎石滩上，溅起漫天烟尘，身体不时抽搐一下，体表的电光仍未完全散去，显然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荀渭半跪在地，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那暂时瘫痪的金属苍鹰，心有余悸。老妪给的这东西，威力竟如此诡异而强大！似乎专门针对这种能量驱动的造物？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谁知道这玩意会不会突然又爬起来？他迅速起身，强忍着伤痛，毫不犹豫地冲向乌骓马的方向。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这里的动静太大了，天知道还会引来什么！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古老的战场遗迹，以及远处冒着黑烟的金属苍鹰，又紧紧握了握手中那枚新得到的、依旧温热的暗蓝色多面体。
此物，竟能引来金属苍鹰如此疯狂的攻击，绝对至关重要！
他不再犹豫，一夹马腹。
“驾！”
乌骓马奋起余力，带着他如同离弦之箭，向着东北方向，继续亡命奔驰。
直到奔出数十里地，身后再无任何动静，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风雪欲来，荀渭才敢稍稍放缓速度。
他找到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缝，勉强作为宿营地。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擦伤，又喂了乌骓马一些草料和水。
坐在冰冷的岩石上，点燃一小堆谨慎的篝火，荀渭拿出那枚暗蓝色多面体，就着火光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复杂程度，远超黑色残片，似乎蕴含着更深奥的信息。
他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探入其中。
轰！
仿佛推开了一扇尘封无尽岁月的大门！一幕幕残缺不全、光怪陆离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他的脑海！
浩瀚的星海…巨大无比的奇异造物在虚空中无声滑行…剧烈到无法形容的爆炸与光芒…悲壮而绝望的呐喊…还有…一条由无数星光点亮的、蜿蜒通向未知深处的…路径？！
星轨？！
这些画面破碎、混乱，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真实感和磅礴气势！
与此同时，他怀中的两枚黑色残片也嗡嗡作响，与多面体产生强烈的共鸣，似乎也在拼命吸收和理解着这些涌出的信息碎片。
剧烈的信息冲击让荀渭头痛欲裂，他闷哼一声，连忙切断了精神连接，额头上已布满冷汗。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多面体中残留的，就是关于“星轨”的部分信息！而这片遗迹，极有可能是一处与“天外天”密切相关的古战场！
就在他心潮澎湃，试图梳理这些杂乱信息时，怀中的罗盘构件再次发出了细微的指引，方向依旧指向东北，但比之前更加明确。
他顺着指引的方向极目望去，只见在天地相接的极远之处，风雪弥漫间，似乎隐隐有一座无比庞大、如同巨龙脊背般蜿蜒起伏的黑色山脉轮廓，沉默地横亘在冰原的边缘。
那里，就是下一步的目的地吗？
风雪更大了，如同亿万白色幽灵在旷野上嘶吼狂奔。
荀渭裹紧了皮袍，将身体缩进岩缝深处，手中的暗蓝色多面体紧紧握着，如同握着一把通往未知世界的钥匙。
前路漫漫，凶险未卜。但追寻真相的脚步，绝不会因风雪而止歇。
（第三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