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脆弱的联盟刚刚缔结的瞬间,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那脚步声不快,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重量。
林恩和詹姆同时回头。
奈德·史塔克。
这位北境守护者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城墙。
他独自一人,没有佩剑,只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外衣。
那张坚毅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
詹姆·兰尼斯特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林恩的手,身体微微绷紧。
他看着奈德·史塔克。
那张英俊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充满了讥讽与戒备的假面。
“史塔克大人,”
詹姆的语气轻佻,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这么晚了,不在宴会上陪着你那喝醉的国王,跑来这城墙上吹冷风?”
“还是说,你是来对我进行睡前道德审判的?”
“关于荣誉,还是关于誓言?”
詹姆顿了顿,嘴角弧度愈发嘲弄。
“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
“你的那些陈词滥调,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奈德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他的目光从詹姆那张故作轻松的脸上扫过,又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的林恩。
最后,还是重新落回到詹姆身上。
那双灰色的眼眸,像北境冬日的阴天。
深沉,压抑。
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了往日的鄙夷与憎恶?
“我刚听到了,你要跟林恩一起去北境。”
奈德的声音响起。
这不是一个问句。
詹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想到奈德会说这个。
他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反唇相讥,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出招。
这种感觉,就像他卯足了劲挥出一拳,却打在了空处。
“是又怎么样?”
詹姆挑了挑眉。
“兰尼斯特有债必偿,我只是去讨回弥塞菈欠我的人情。”
“总不能让她刚结婚就守寡,那让我们兰尼斯特家的脸往哪儿搁?”
詹姆依旧用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说着,试图重新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可奈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了很久。
久到詹姆都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从未问过你。”
奈德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当年,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这个问题,让詹姆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奈德·史塔克的对峙。
他以为对方会咒骂他,鄙视他,用“荣誉”这个词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他从未想过。
在将近二十年后,在这个可笑的夜晚,奈德·史塔克会用如此平静的语气,问他一句“为什么”。
詹姆忽然很想笑。
他明明已经重复过了千万遍!
奈德一次都没有认真听过!
每次都从不听他把话说完!
詹姆看着奈德那张认真的脸,看着他那双灰色,如今已不带任何偏见的眼睛。
一股压抑了近二十年的荒谬感与委屈,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
“你想知道?”
詹姆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荣誉的化身’奈德·史塔克。”
“现在想知道我这个‘弑君者’为什么会背弃誓言了?”
詹姆向前一步,逼近奈德。
那双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坐在那张丑陋的铁椅子上。”
“我的袍上,我的剑上,王座厅的地板上,全都是伊里斯的血。”
“你当时看到了什么,史塔克大人?”
“你看到了一个背信弃义的叛徒,一个玷污了御林铁卫荣誉的败类!”
“你甚至……都懒得问我一句为什么!”
“你只是用你那自以为是的眼神审判了我!”
“然后转身,去追寻你那更伟大的战功!”
奈德沉默地听着。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詹姆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像一头被困的雄狮,将积压了多年的怒火与不甘尽数倾泻而出!
“你想知道,好,今天我就告诉你!”
“你知道疯王最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他竟然害怕他自己的影子,害怕他儿子的影子!”
“他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和指甲,因为他觉得那是琼恩·艾林派来杀他的刺客!”
“他迷上了野火!”
“他喜欢听人被活活烧死时的惨叫声!”
“他觉得那是全世界最美妙的音乐!”
“他觉得,只有人被烧死前的惨叫,才能让他脑中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停下!”
詹姆的声音变得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炼狱般的夜晚。
“当时劳勃和你的军队兵临城下,他叫来了他的首席炼金术士。”
“他告诉我,他要在整座君临城,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子,甚至在贝勒大圣堂的下面,都埋满野火!”
“他要让劳勃·拜拉席恩,去当一个灰烬之王!”
“他笑着对我说,‘詹姆,去,把泰温那个老狗的头给我提来!’”
“他他妈的!”
“竟然让我杀掉我的父亲!”
“我就问你,如果疯王让你杀你的大哥,让你杀你的父亲,你会同意吗?”
“你会为了你的荣誉,杀掉生你养你的人,杀掉你最敬重的兄长么?”
“还是,杀掉命令你杀掉你父亲兄长的那个人?”
“你只能二选一,别无其他选择。”
“杀掉父亲,你就是弑父者!”
“杀掉疯王,你就是弑君者!”
“你懂什么啊,奈德!”
“你从来在乎的都是荣誉,你站在过我的角度上思考过问题么?”
詹姆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奈德。
“疯王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烧死他们,把他们全都烧死!’。”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炼金术士跑出去传令,我听着伊里斯那疯癫的笑声,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腐烂的臭味……”
“告诉我,你个高贵的史塔克!”
詹姆几乎是在咆哮。
“我他妈的到底该怎么做?!”
“遵守我的誓言,眼睁睁地看着五十万君临城的男女老少,被那绿色的火焰活活烧成焦炭?”
“还是……拔出我的剑,捅进那个疯子的后心,亲手结束这操蛋的一切?!”
“你见到过没,你亲眼见过的,没错,我选择了后者。”
“我杀了疯王,然后我找到了那个炼金术士,也割断了他的喉咙。”
“我追杀了所有知道这个命令的疯子,一个不留!”
“我救了这座城,救了你的劳勃国王,救了你的命!”
“可我得到了什么?”
詹姆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笑。
“弑君者。”
“一个被全世界唾弃的恶棍!”
“而你,奈德·史塔克!”
“你带着你的荣誉,你的军队,走进那间洒满鲜血的大厅,你甚至都不屑于看我一眼。”
城墙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的呼啸。
林恩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同样掀起了波澜。
他知道这段历史。
可从当事人的口中亲耳听到,那份冲击力依旧让他感到震撼。
詹姆·兰尼斯特。
一个被误解了二十年的英雄。
一个用自己的名誉,换来了一座城市生机的悲剧英雄。
奈德·史塔克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转过身,和林恩刚才一样,俯瞰着脚下这座灯火阑珊的城市。
他能想象到。
如果不是詹姆那一剑,眼前的这片繁华,早已变成了一片焦土,一片鬼蜮。
他想起了莱安娜。
想起了她在极乐塔中,弥留之际,在他耳边说出的那个秘密。
那个让他背负了一生,欺骗了自己最好朋友的秘密。
【答应我,奈德……】
【你必须守护他!】
有些誓言,注定要被打破。
有些荣誉,必须用谎言和鲜血去扞卫!
即便是他自己,也同样违背过誓言。
奈德看着詹姆·兰尼斯特,这个他鄙视了半生的男人。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们是如此的相似。
“我评判了我所看见的。”
奈德的声音低沉。
詹姆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错了。”
短短三个字。
却像一道惊雷,在詹姆·兰尼斯特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奈德·史塔克的背影。
他等了这句话,等了将近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他以为自己永远也等不到了。
可它就这么来了。
从他最意想不到的人口中,以最平淡的方式说了出来。
詹姆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他猛地转过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软弱。
“疯王已死,”
林恩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但疯病,似乎还盘踞在铁王座上。”
奈德和詹姆同时看向林恩。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相同的决意。
劳勃的猜忌,劳勃的疯狂,劳勃那一道几乎等同于谋杀的命令……
这一切,都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奈德·史塔克那颗对劳勃·拜拉席恩忠诚了二十年的心,早已经死了。
他首先是一个父亲,然后才是首相。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去谋害自己女儿未来的丈夫。
这跟詹姆当年的选择一模一样!
荣誉是个屁!
他保护不了自己所在乎的一切!
奈德如今深知。
“国王想要你的脑袋。”
奈德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林恩。
“我不能,也不会让他得逞。”
奈德的话没有任何犹豫。
那是一种宣告。
一种对铁王座的公然反叛。
詹姆擦了擦眼角,重新恢复了那副兰尼斯特式的傲慢。
“我父亲的军队,三天之内就能抵达孪河城。”
他看着林恩,又看了看奈德。
“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谈谈,怎么让莱莎·艾林那个疯婆娘选一个体面的死法了?”
“不。”
林恩摇了摇头。
奈德和詹姆同时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们不仅要让她死。”
“我还要让她,连本带利,把整个谷地,都给我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