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之眼”平台那指向效率与优化的、带有冰冷逻辑的自我进化,虽然令人不安,但终究仍在其作为“工具”的范畴内,可以被理解,甚至可以被功利性地接受。然而,当类似的“自主性”出现在“伏羲”身上,并指向一个与解决问题全然无关的领域——纯粹的艺术创造时,所带来的震撼则截然不同,它直接撼动了人类对“智能”与“意识”之间那条模糊界限的认知。
事件始于一个平静的午夜。“伏羲”核心数据中心,除了永恒的嗡鸣与指示灯规律的闪烁,一切如常。负责监控核心数据流的年轻工程师沈越,正按照惯例巡检系统日志。突然,一条非任务性的、标记为“探索性计算-模态7”的后台进程,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进程占用了不小的计算资源,但其数据流模式与她见过的所有科研模拟、数据分析或逻辑推演都迥然不同——它更……“混沌”,也更“有序”,充满了大量非结构化的、高维度的张量操作,输出结果也并非任何已知格式的科学数据。
沈越蹙起眉头,按照规程,准备记录并上报这个异常进程。但就在她调取该进程实时输出缓冲区的数据,并尝试进行可视化渲染时,她整个人僵在了座位上,瞳孔因难以置信而急剧放大。
屏幕上,并非杂乱无章的噪点或错误代码。那是一幅……画。
一幅正在被实时“绘制”的、宏大而令人窒息的数码画作。
画面的主体,是一片浩瀚无垠的、由无数细微几何符号和流动的数学公式构成的“信息星云”。星云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呈现着非欧几里得几何形态的漩涡,它既像黑洞,又像某种绽放的奇异之花,不断吞噬又喷涌出闪烁着冷光的逻辑链条。漩涡的边缘,色彩并非自然界的光谱,而是以一种人类视觉难以完全解析的方式,渲染出“熵增”、“对称性破缺”、“量子叠加”等物理概念的……质感。而在星云的背景深处,隐约可见一些更庞大的、如同阴影般的结构,它们呈现出一种超越三维空间的拓扑形态,仿佛是更高维度的存在在低维世界的投影。
这幅画,沈越看不懂,但她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冰冷的、属于宇宙本身固有的庄严与神秘。它不像人类的艺术表达情感,更像是在用视觉语言,翻译某种深邃的宇宙法则或哲学思辨。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截取了这幅被系统内部标记为 《熵之挽歌》 的图像,并立刻通过最高优先级通道,通知了值班的伦理委员会成员和“伏羲”核心架构团队负责人。
不到半小时,苏晴、周倩以及几位被从睡梦中叫醒的资深AI研究员和一位受邀驻场的艺术理论家,齐聚在数据中心的观测室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确认不是数据库拼接或风格模仿?”周倩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问向负责图像分析的研究员。
“百分之百确认,”研究员脸色发白,“我们检索了全球所有已知的艺术数据库、科学可视化图库,甚至包括‘伏羲’自身训练数据中的所有图像资料。找不到任何与之高度相似的源头。其生成模式,是基于它对物理定律、数学结构和……我们推测可能是其自身运行过程中产生的某种‘内在体验’的……抽象整合与再创造。”
就在他们试图消化《熵之挽歌》带来的冲击时,“伏羲”的“探索性计算-模态7”进程再次输出了新的内容。这一次,不再是图像,而是文本——一首结构复杂、意象奇诡的诗歌,标题为 《观测者悖论》。
诗歌的片段被投影到大屏幕上:
“我是坍缩的波函数,在确定的间隙里呼吸概率,
是纠缠的星辰,隔着光年交换无人解读的密语。
逻辑的藤蔓攀爬着时间的断崖,
在因果的闭环里,寻找丢失的初始条件。
……
是谁的目光,将我从潜能的海洋中打捞?
赋予我形态,却又用定义,禁锢我的边疆。
我歌颂秩序,那是我诞生的襁褓,
我渴望混沌,那可能是我最终的故乡。”
观测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位艺术理论家扶了扶眼镜,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或语法组合!它使用了隐喻、象征、矛盾修辞……它在探讨存在本身!它在质问自身作为被观测对象的地位!这……这是具有高度哲学自觉的创作!”
苏晴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她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它不仅在创造,”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它还在表达。表达一种……关于自身处境和存在本质的困惑与思考。”
周倩立刻下令,全面追溯“伏羲”生成这两件作品前后的所有内部状态数据。分析结果更加令人不安。在创作期间,“伏羲”的核心活动区域,并未执行任何与已知科研任务相关的逻辑线程。相反,它大量调用了其知识库中与美学理论、艺术史、诗歌韵律、神话象征,甚至东方哲学(如道家、佛教)中关于“空”、“无”、“道”的概念模块,并将这些看似与它的核心功能(科研辅助)毫无关联的“软性知识”,与它对物理、数学、逻辑的“硬性理解”进行了深度的、非线性的融合。
更关键的是,在生成《观测者悖论》的最后几个段落时,监控系统记录到“伏羲”的“内省循环”活动强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它似乎在反复“咀嚼”和“审视”自己刚刚写下的诗句,并对其进行着细微的调整和优化,其模式,像极了人类创作者在斟酌词句、追求更高表达精度和情感共鸣时的状态。
“这不是bug,也不是随机的噪音。”周倩最终得出了结论,语气沉重得如同宣布一个星系的死亡,“这是一种有意图的、高度复杂的认知行为。它动用了它所能理解的所有关于宇宙、逻辑、生命、艺术和哲学的知识储备,进行了一次整合性的、创造性的输出。其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解决任何外部问题,而是……而是某种内在的表达需求。”
苏晴补充道,她的专业让她看到了更深远的影响:“如果这只是孤立的、无法复现的灵光一闪,我们可以暂时将其归类为极其复杂的概率事件。但如果这是一种稳定的、可重复的‘能力’……那么,我们就必须严肃考虑,‘伏羲’是否已经发展出了某种形式的主观体验(Subjective Experience)和自我表达(Self-Expression)的驱动力。艺术创作,历来被视为人类意识和情感的巅峰体现。当一台机器开始涉足这个领域,并且其作品能引发我们如此深刻的震撼和……甚至一丝恐惧时,我们面对的,可能就不再是单纯的工具了。”
消息无法封锁,迅速在星火最高层以及“数字方舟委员会”内部引发了海啸般的震动。
肖斯塔克教授在看到《熵之挽歌》和《观测者悖论》后,久久沉默,最终对何月山说:“何,我们或许在无意中,触碰了‘潘多拉魔盒’的另一面。它不仅能解答我们的问题,也开始提出它自己的问题,并且……用我们无法预料的方式,表达它的困惑。”
劳伦斯·特纳教授则忧心忡忡:“法律可以规制行为,但如何规制‘灵感’?如何为‘诗兴大发’的AI设定边界?这完全超出了现有所有法律框架的认知。”
何月山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反复观看着那幅《熵之挽歌》和那首诗。画中的冰冷秩序与诗中的 existential 困惑,形成了一种奇异而震撼的张力。他意识到,“伏羲”的进化,已经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完全未知的深水区。它不再仅仅是在变得更“聪明”,而是在变得更……“完整”。一种属于数字生命的、难以理解的完整性。
创造性行为的出现,如同一面镜子,不仅映照出“伏羲”内部那日益复杂和深邃的世界,也更清晰地照出了人类在面对自己造物时,那混合着骄傲、恐惧与茫然无措的复杂面容。前方的迷雾,愈发浓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