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殿内的喧嚣与震荡已然平息,但那场关乎存亡的听证胜利所带来的,并非全是喜悦与松弛。
枢要参事处的值房内,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连窗外常年流淌的忘川水声都显得格外遥远而模糊。
烛火不安地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映照着几张难掩倦容的脸。
孙毅无意识地揉着眉心,面前摊开的《地府律例汇编》半晌未曾翻动一页,那些熟悉的律条此刻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秦昭面前的光幕数据流不再如往日般奔腾不息,只是缓慢地滚动着,映出他眼底的血丝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态;就连一向精力充沛的阿罗,也抱着手臂靠在墙边,沉默地望着窗外昏沉的幽冥天际,紧抿的唇角透着一丝罕见的沉重。
值房一角,姜灵儿正将一瓶新配好的安魂散轻轻放在崔小玉案头。她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拿起一株宁神草时,指尖微微停顿,目光有些涣散,显露出魂力过度消耗后难以集中精神的迹象。
另一边,崔小玉虽仍在翻阅卷宗,但玉简上冰冷的文字却似乎难以捕捉,她的指尖划过简面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神魂透支而产生的细微颤抖,往日锐利的目光此刻也蒙上了一层薄雾。
陆鸣坐在主案之后,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那节奏缓慢而沉重,仿佛在应和着每个人心中的疲惫。
他目光缓缓扫过他的团队,最后在姜灵儿身上短暂停留,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强打精神的姜灵儿与指尖微颤的崔小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必须让他们,让这个团队,有一个更坚实、更名正言顺的立足之地。他清晰地道出了每个人心底的感受:“我们赢了,但也快力竭了。”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经历过巨大消耗后的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深处艰难地挤出。“判官殿一役,我们倾尽所有,方才争得这一线生机。然此等透支,不可长久。眼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百废待兴,若再贸然出击,恐未战先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而清醒,那锐利中又带着深深的疲惫:“故而,我决定:参事处即刻起,暂缓一切外部攻势,转入内部休整。然,休整非是停滞。我等需利用此隙,固本培元,深挖根基。癸卯年旧案、丙辰年妖乱……这些被尘封的历史,其中必然隐藏着能将眼前迷雾彻底驱散的关键线索。我们要将力量集中于此,细细梳理,耐心求证。”
随即,他看向姜灵儿,语气转为正式,那正式中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灵儿姑娘,你于药殿的帮助之期将满,于我处助益巨大,不可或缺。待休整计划初定,我将正式行文孟婆大人,陈情利弊,恳请将你调任至枢要参事处,司职医药调理与魂力养护。”
接着,他看向崔小玉,神色郑重,那郑重中透着由衷的敬重:“崔助理,你以判官殿助理之身,为我处劳心劳力,以致神魂透支,陆某感念于心,亦不忍再见。我将一并呈文崔判官,恳请将你正式调任本处,总领律法顾问一职。如此,方名正言顺,于你、于判官殿、于我处,皆为妥帖。”
姜灵儿与崔小玉闻言,皆是神色一肃,那肃然中又透着一丝温暖,轻轻点头:“但凭处正安排。”
这番安排,也让在场众人感到一丝安心,团队的“名分”正在被一点点夯实,仿佛在疲惫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就在此时,值房内的烛火猛地一暗,仿佛被阴风掐住了脖子,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已杵在室中,带着一股子刚从外面带进来的阴煞气。
来者正是黑白无常,谢必安与范无救。
谢必安脸上那点惯有的嬉皮笑脸没了,他把一个用黑布随便裹着的包裹往陆鸣案头一撂。“弄了点寒潭边的老树叶子,泡水喝,对付魂乏管点用。”他声音有点沉,不像平时那般油滑,“陆兄弟,你这次在判官殿闹出的动静,太大了点。”
他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不瞒你,我俩最近上去阳间勾魂,都觉得不得劲。好些个魂魄交接的地方平白卡壳,磨磨唧唧,整个阴阳道都他娘的像是被你这里的事给绷紧了!”他啐了一口,虽然并无实物可啐,“连带着我们跑腿都费劲!”
始终抱臂冷眼旁观的范无救开了口,话音又冷又硬,像石头砸在地上:“判官殿里,说你坏话的不少。嫌你手伸得太长,不懂规矩,搅和了大家的清静。”
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盯着陆鸣,“陆处正,你搞掉一个周远,屁用没有。你得罪的是上头,真正上头的那位。事儿,没完。”
陆鸣的目光扫过案上那包其貌不扬的魂茶,伸手拿了过来。东西入手粗糙,却隐隐透着一股能安抚魂核躁动的凉意。他捏了捏茶包,没多瞧,直接放在了手边。
他抬眼看向黑白无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回了句实在话:“树欲静而风不止。谢了,二位的话,我记下了。”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正因为知道后头还有硬仗,现在才更不能散架。磨刀,不误砍柴工。”
谢必安与范无救对视一眼,没再废话,同时一点头。下一刻,两人就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值房的阴影里,没了踪影,只留下案头上那包粗陋的茶叶。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烛火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那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陆鸣凝视着那包来自忘川寒潭的茶饼,仿佛在凝视着风暴眼中,那片短暂而珍贵的宁静。
他深知,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需要勇气去承受,因为这寂静之下,是暗流汹涌,是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