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判官殿西厢文书房的四盏幽绿磷灯再次亮起,将伏案的身影投在满架泛黄卷宗上。
陆鸣铺开青玉简,指尖划过冰凉的蟠龙纹路。
经过一夜休整,浩然录功法运转周天,魂体疲惫虽未全消,但灵台已恢复清明。
他深吸一口带着陈墨与旧纸腐朽气息的空气,提起那支微微发烫的判官笔,开始撰写那份关乎重大的卷宗摘要报告。
笔锋落墨,流转淡金光晕。
凭借昨日梳理的脉络与发现,他字斟句酌:
将多个司衙“特供物资核销异常”的记录,以“流程存疑,待进一步核查”的措辞分散嵌入不同章节。
对审批越级缺失等问题,标注“依规需补充说明”。
所有敏感内容皆以中性客观的公文语言包裹,混入大量常规事务报告中。
午时正刻,最后一份文书整理完毕。
陆鸣仔细检查三遍,确保既呈现事实,又留有合理模糊空间,完全符合文仲“把握分寸”的要求。
他整理衣袍,捧着厚厚一沓文书来到文仲值房。
“处正大人,”陆鸣躬身呈上文书,“卑职已按要求整理完毕近五十年相关卷宗摘要,请大人过目。”
文仲枯瘦的手指接过文书,看得极慢。
每翻一页,室内的空气便凝重一分。
当看到那些标注“存疑”、“待核”的条目时,他的指尖在纸上极轻微地停顿片刻,目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
良久,他合上最后一页,抬眼看向陆鸣:“摘要条理清晰,疑点标注明确,措辞把握得当。很好。”
陆鸣心中微松,垂首道:“全赖处正大人指点。”
“此番应对天庭巡察,你功不可没。”
文仲将文书仔细收好,“本座会即刻将报告呈送崔判官审定。你连日劳神,今日便早些歇息。”
“谢大人体恤。”陆鸣躬身退出。
回到阴冷简陋的住处,他瘫坐在冰冷的石榻上,望着窗外忘川方向灰暗的天空,怔怔出神。
连日的紧张劳作骤然松懈,带来的是深入魂髓的疲惫与空虚。
那份对阳间亲人的思念,在这孤寂的时刻愈发汹涌,如忘川暗流般冲击着他最后的理智。
子时将至,这份孤寂被一股强烈的渴望彻底打破。
酆都鬼市的喧嚣早已沉寂,唯余阴风在狭窄巷道间穿梭呜咽,卷起零星的纸钱灰烬。
陆鸣悄无声息地穿行在迷宫般的暗影中,怀中判官笔硌在心口,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此刻行为的风险。
敏感时期,私联阳间,一旦被查,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对亲人音容的渴望,最终冲刷了他所有的谨慎。
“风声阁”的铺面隐在最深的角落,门楣上那盏磷灯比往日更加昏暗,仿佛也知今夜之事非同小可。
陆鸣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门帘,里面便传来谢必安压得极低的公鸭嗓:“速进!”
他闪身而入。店内竟未点灯,只有里间垂下的厚重黑布帘后,透出一点摇曳不定的幽蓝光芒,映得谢必安那张涂满厚粉的脸愈发惨白诡异。
范无救如铁塔般堵在通往外堂的入口,周身阴气收敛到极致,赤红的眼珠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如同守护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仪式。
“东西备好了?”陆鸣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
“嘘——”谢必安食指竖在唇前,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引着陆鸣来到里间。
只见房间中央的地面上,用某种暗红色的粉末绘制着一个极其繁复的阵法符文,那点幽蓝光芒正是从阵法中心一盏造型古拙的青铜灯盏中发出。
灯盏内,一小簇魂火正安静燃烧,散发出陆鸣极其熟悉的、带着阳间烟火气的微弱波动,那是他家人日夜为他焚烧的纸钱所蕴含的念力,竟被黑白无常收集了起来,作为牵引梦境的“信标”!
“时间紧迫,巡察司的暗哨比平日多了一倍。”
谢必安语速极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鬼吏竟会流汗,可见其紧张程度),“老范以引渡冤魂为由,暂时支开了附近巡逻的阴差,但最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旦梦境连通,阳间气息泄露,极易被察觉!”
他指着阵法中心一个蒲团:“坐上去!凝神静气,意守魂核!我们会以这‘引念灯’为桥,辅以‘幽梦香’,强行在你魂体与信标之间撕开一道短暂缝隙。记住,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绝不可情绪剧烈波动,更不可试图传递信息或滞留不去!否则梦境立溃,反噬之下,你魂体受损事小,惊动了上面,咱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陆鸣重重点头,依言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闭上眼睛。
谢必安与范无救对视一眼,分立阵法两角,同时掐动法诀。
范无救低吼一声,周身阴气澎湃而出,却被他死死约束在阵法范围内,形成一道隔绝内外的屏障。谢必安则小心翼翼地将一撮灰白色的香粉投入灯盏。
“嗤!”
香粉遇火即燃,腾起一股极淡却直透魂髓的异香。
陆鸣只觉神思一荡,仿佛魂魄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提起,穿越了无数混沌迷障。
阳间,陆家老宅。
夜深人静,唯有客厅一角,香案上的电子长明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牌位上“先夫陆鸣之位”几个刻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
妻子林晚身着一件旧睡衣,独自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陆鸣生前最后一张全家福。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丈夫微笑的眉眼,眼泪无声滑落,滴在相框玻璃上。
她怕惊醒里屋的老人和孩子,连哭泣都是隐忍的。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困意毫无征兆地袭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以为是夜深体乏,便靠着沙发背,想着稍眯片刻。
梦境之中,雾气氤氲。
陆鸣的魂体立于一片朦胧光晕里,他看到了!
看到了妻子消瘦的背影,看到了那熟悉的客厅布局,看到了香案上自己的牌位和那盏长明灯!
“晚……晚儿……”他试图呼唤,却发现声音无法传出,只能如同一个无声的旁观者。
梦境中的林晚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
她的目光有些迷茫,落在陆鸣所在的方向,却仿佛穿透了他,看向虚空。
“鸣……”她喃喃自语,像是在梦呓,“是你吗?我又梦到你了……家里都好,爸妈身体还硬朗,就是总想你……小宝昨天又得了一朵小红花,吵着要烧给爸爸看……”
她断断续续地、絮絮地说着家常,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陆鸣的心上。
他看到她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哀伤,看到她强撑的坚强。
他想告诉她,他在,他听到了,他也很想他们!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贪婪地看着她的每一寸轮廓,将她的每一句话刻入魂髓。
突然——
梦境边缘猛地一阵剧烈扭曲!
雾气疯狂涌动,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住!
阵法之中,陆鸣魂体剧颤,脸色瞬间煞白!
外间,范无救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阴气凝结的黑血,维持屏障的巨力显然超出了他的极限。
谢必安脸色大变,双手法诀疯狂变幻,试图稳住即将崩溃的阵法,尖声道:“有东西在强行干扰梦境通道!是巡察司的‘搜魂鉴’波动!快醒神!要撑不住了!”
陆鸣心中大骇,最后一眼望向妻子,只见梦境中的她似乎也被惊扰,不安地蹙起眉头,身影开始急速变淡。
“稳住!”谢必安嘶吼,七窍中都开始渗出阴气,“老子跟你拼了!”
他猛地一咬舌尖,一口本命魂血喷在引念灯上,灯焰骤然暴涨,强行稳住了即将断裂的通道,但也只是刹那!
就这刹那功夫,陆鸣看见妻子最后的口型,那是一个无声的、带着无尽牵挂的——“保重”。
轰!
梦境彻底破碎!
陆鸣魂体如遭重击,猛地向后倒去,被范无救一把扶住。
地面上的阵法符文瞬间黯淡崩碎,引念灯熄灭,那缕珍贵的念力信标彻底消散。
里间一片死寂,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喘息声。
谢必安瘫坐在地,魂体黯淡,显然元气大伤。
范无救扶着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娘的……巡察司那帮杂碎……”谢必安喘着气,声音虚弱却带着后怕,“差点就栽了……”
陆鸣捂住剧痛的胸口,脑海中全是妻子最后那抹担忧的神情和破碎的梦境。
巨大的失落与愤怒交织,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比愤怒更强烈的,是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巡察司竟然能精准地察觉到如此隐秘的梦境波动?!
是他们一直在严密监控所有与阳间的联系,还是……专门冲着他陆鸣来的?
这次短暂的、仓促的、甚至被强行中断的相见,非但未能缓解思念,反而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上撕开了一道更深更痛的口子,同时也将一个致命的警告,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酆都永远灰暗的天空,眼中最后一丝温情被彻底冰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
托梦的路,已被盯死。
而巡察司这番毫不掩饰的拦截与震慑,无疑是在向他宣告:你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下一步,他该如何在如此严密的监视下,继续探查那深埋的真相?
那“癸卯年”的黑手,与今日这强势拦截的巡察司,究竟又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