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殿偏殿的文书房内,时光仿佛被厚重的卷宗和墨锭气息凝固。
陆鸣埋首于《地府律例执行案例汇编》的编纂工作,几乎忘却了殿外的风波与心底那抹遥远的金色。
这份专注,既是对命令的遵从,也是一种暂时的逃避与蛰伏。
数日后,文仲再次到来,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将一份批复文书放在陆鸣案头,语气平淡无波:“崔判官已阅过那份优化流程的请示。批了试行,命轮回司引渡处与功过司稽核处协同落实。此事由你从旁协助,记录试行过程,遇有梗阻,详实上报。”
陆鸣心中微动,这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但也意味着更具体的麻烦即将到来。
他躬身领命:“卑职明白。”
果然,麻烦来得飞快。
试行首日,轮回司引渡处的掌案吏便黑着脸找上门来,将一份文书拍在陆鸣桌上:“陆文书!上面推下来的这新流程,‘核定因果’环节凭空多出许多文书,功过司那帮爷嫌繁冗,不肯按新章办事!非说以前的‘惯例’就挺好!文处正让试行,记录梗阻,你说这怎么办?”
几乎前后脚,功过司稽核处的一名主簿也阴着脸出现,话里藏针:“陆文书,轮回司的人抱怨新流程增加了交接文书,说我们故意刁难。引渡魂魄本是他们分内事,核定因果乃我司要务,如今搅在一起,效率不增反降!文处正让试行,记录梗阻,此事你需如实上报!”
两方都将皮球踢到了陆鸣这个“试行记录员”这里,语气虽还算克制,但不满与推诿之意溢于言表。
他们都清楚流程是上面(文仲)推动的,陆鸣只是记录者,故而抱怨的对象是“新流程”本身,而非陆鸣个人。
陆鸣心中了然,这是预料之中的阻力。
他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为难与共情,起身给两位吏员让座倒茶(阴茶),语气诚恳:“两位大人息怒,莫急莫急。试行便是为了发现其中不畅,方能完善。二位所言俱是实情,新流程确有欠考量之处,徒增各位辛劳。且容卑职将二位的难处细细记下,禀报文处正,断不能让二位大人为难。”
他绝口不提自己是建议者,反而先站在对方的立场“共情”,承认困难,强调自己只是“记录上报”的角色,瞬间降低了双方的敌意。
送走两尊愁眉苦脸的大神,陆鸣铺开纸笔。
他没有立刻写状子告状,而是分别给两司的经办人员写了一份极其工整、措辞谦卑的《关于新流程试行初期若干问题的咨询函》。
函中,他将双方提出的问题细化成几个具体节点:
1. “核定因果”环节,功过司认为哪些步骤可精简?期望的标准流程是怎样的?
2. 轮回司认为新增的交接文书中,哪些项目重复或不必要?理想的简化版本如何?
3. 双方认为在现有条件下,最能兼顾效率与责任清晰的交接点设在何处?
他请双方就这些具体问题,提供书面说明或改进建议,并强调:“此非质询,实为集思广益,只为将差事办得稳妥,不负判官大人所托。”
函件发出,陆鸣便继续忙他的案例汇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例行沟通。
数日后,两司的回复陆续送来。
或许是被他谦和的态度所感,或许是不想担“阻碍上官试行新规”的名声,回复虽然仍带点牢骚,但都列出了相对具体的意见。
陆鸣将双方回复仔细比对,找出其中可以契合的点,以及真正无法调和的分歧。
他再次提笔,没有偏向任何一方,而是基于这些反馈,重新起草了一份《非正常死亡魂魄引渡稽核流程试行优化方案(修订稿)》。
修订稿极大吸收了双方的合理建议,简化了文书,明确了关键节点的责任归属,并在最容易扯皮的“因果初步判定”环节,设置了一个由两司派员共同画押的《临时核定书》,作为过渡凭证,既分担了责任,也留下了追溯依据。
拿着这份修订稿,陆鸣再次找到了崔小玉。
“崔助理,”他态度恭敬地递上新方案,“试行遇阻,卑职已按程序征询两司意见。此乃根据双方反馈修订的草案,请您过目,核查是否符合律例与格式规范。若无不妥,卑职再呈文处正及判官大人阅示。”
崔小玉接过草案,看得比上次更加仔细。
她敏锐地指出了几处用语不够精准、可能产生歧义的地方,以及一份附件文书编号格式的瑕疵。
陆鸣一一记下,当场修正。
看着最终变得无懈可击的修订稿,崔小玉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认可。
她微微颔首:“可矣。依程序上报吧。”
流程再次运转。
修订稿经文仲呈送崔珏。
崔珏很快批复:“依修订案试行。着陆鸣跟进记录。”
修订后的流程虽未完全消除所有摩擦,但阻力大减,运转明显顺畅了许多。
两司经办吏员发现这个负责记录的陆文书确实在帮忙解决问题,而非空添麻烦,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这日午后,陆鸣依例去药殿换药。
姜灵儿看着他依旧微蹙的眉头,轻柔地涂抹着药膏,轻声问:“流程之事,还很棘手么?”
陆鸣舒了口气,笑了笑:“比前几日好多了。总算能推着走了。”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专注的姑娘,想起她多次提及的“师傅”和送来的膏饮,心中那份积存已久的好奇终于浮了上来。
“姜姑娘,”他语气温和,“多次听你提及令师,蒙她老人家屡赠良方,陆某感激不尽。不知……令师是哪位前辈?若方便,陆某想当面拜谢一番。”
姜灵儿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低声道:“我师傅……是奈何桥管理处的孟婆婆。”
孟婆?!
陆鸣心中一震。
他虽猜到姜灵儿师承不凡,却没想到竟是那位执掌轮回入口、熬制忘情汤的孟婆!
那位在地府中地位超然、传说众多的处正大人。
他立刻收敛心神,语气更加郑重:“原来是孟处正!失敬失敬!孟处正仁心,屡次惠赐,陆某受之有愧。若孟处正得空,烦请姜姑娘代为转达,陆某想择日前往奈何桥管理处,当面拜谢她老人家。”
姜灵儿闻言,连忙摆手,声音更轻了:“陆文书言重了!师傅她……不喜这些虚礼的。她常说汤药本就是为人解忧的,用了就好,不必记挂。您的心意我一定带到,但拜访……师傅平日深居简出,只怕……”
她语气有些为难,显然孟婆并不轻易见外人。
陆鸣立刻了然,不再强求,从善如流:“是在下唐突了。既如此,便请姜姑娘务必代陆某深深谢过孟处正。此恩情,陆某铭记于心。”
“嗯……”姜灵儿轻轻点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什么,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小巧的、封着软蜡的药囊,递给他:“陆文书,这个……您收着。”
“这是?”陆鸣接过,闻到一股极其清淡、却似能宁心定魄的异香。
“是‘静魂香’,”姜灵儿声音更低了,“师傅新研的方子,说若遇需极度凝神、抵御外扰之时,点燃少许,或有些许助益。药材难得,只此一点。”
她没说这香能抵御何种“外扰”,但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鸣心中一动,接过这显然是孟婆亲自研制的珍贵之物,郑重道:“多谢姜姑娘,也请再次代陆某拜谢孟处正厚赐。此物……来得正是时候。”
回到文书房,陆鸣将那只小小的药囊收入怀中贴放。
案头上,是即将完成的案例汇编初稿,和一份关于新流程试行初期成效的陈述报告。
他提起笔,准备继续工作。
目光扫过案角那厚厚一叠关于“巡察司内部纪律整饬”的旧案卷宗副本(是他汇编工作中调阅的一部分),眼神微微停顿了一下。
那抹金色,依旧安静地沉在记忆深处。
但此刻,他指尖触碰到的,是怀中那份微凉的、带着孟婆善意的药囊,和笔下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顺畅的流程条文。
暗渠仍在,但此刻的他,正学着用另一种方式,在这墨海无波的规则之下,悄然疏通着阻塞,度量着分寸,并收获着来自意想不到方向的微光。
而孟婆这条线,似乎也在不经意间,悄然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