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殿内的空气因天庭巡查的临近而日益凝肃。
陆鸣埋首于报告的最后修订,力求在崔珏审定前做到尽善尽美。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一份数据图表凝神思索,门外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嬉笑与沉闷的脚步声。
“陆文书!忙着呢?”谢必安那颗涂着厚粉的脑袋率先探了进来,青绿色的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
范无救矮壮的身影紧随其后,闷声不响地堵在门口,手里居然还提着一小坛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阴醴泉”酒。
陆鸣放下笔,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谢大哥,范处正?你们这是……”
“哎哟,别提了!”谢必安挤进门,夸张地叹了口气,自己拖了个石凳坐下,“这年头,地府的差事是越来越难干,香火钱都紧巴巴的。光靠那点俸禄和例份,别说修行进阶,就是想喝口好点的‘醴泉’都肉疼!兄弟们日子不好过啊。”
范无救将酒坛“咚”地一声放在陆鸣案角,声音沉闷地接话:“嗯。卷得厉害。”
陆鸣失笑:“二位说笑了,勾魂索命,乃地府要职,何来难干之说?”
“嘿!陆文书你是读书人,待在判官殿这清贵地方,不知道我们下面的苦啊!”
谢必安一拍大腿,“阳间现在规矩多,枉死的、横死的、寿终正寝的……个个流程不同,稍有差池就被上官训斥。这还不算,如今下面各路鬼仙、阴差都变着法儿搞营生,竞争激烈得很!”
范无救在一旁点头,闷声道:“副业……难。”
谢必安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诉苦的意味:“不瞒老弟,哥哥我私下里凑了点本钱,拉扯起一个小小队,搞了个‘忘川速递’,专门帮阳间那些烧错了地址、送错了坟头的纸钱元宝……咳咳,‘精准投递’一下,赚点跑路钱。可最近这类活儿也少了,生意难做啊!”
陆鸣听得眼角微跳,这“精准投递”听起来可不太像合规经营。
范无救也瓮声瓮气地开口,言简意赅:“我……搞了个‘代喝汤’的摊子。”
见陆鸣愕然,他补充道,“有些刺头……嫌孟婆汤苦,闹腾,不肯好好喝。给钱,我帮他们……灌下去。省事。”
他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做了个强灌的动作,显然他的“代喝”服务更偏向于“物理说服”。
陆鸣:“……” 这地府的第三产业真是花样百出且简单粗暴。
谢必安又叹了口气:“老范他手重,但镇得住场子!我呢,就嘴皮子利索点,略懂些‘阴阳话术’,偶尔帮人在功德录的边角料里……稍微‘增光添彩’那么一点点,把勾魂报告写得……好看些。可如今这类需求也卷,价格压得低,不好揽活儿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陆鸣:“陆文书,你是读过阳间大学问的,脑子活络!如今又在判官殿文书房说得上话,帮哥哥们琢磨琢磨,还有没有什么……嗯……既不太犯忌讳,又能来点香火的……门路?”
陆鸣看着眼前这两位煞气腾腾却为生计发愁的黑白无常,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沉吟片刻,道:“谢大哥,范处正,你们这……‘业务’风险可不小。依我看,还是稳妥为上。若真想有些稳妥进项,或许……可在‘信息’上想想办法。”
“信息?”谢必安和范无救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嗯。”陆鸣压低声音,“譬如,各司衙物资流转的旧闻轶事、某些积压陈年旧案的细节、乃至阳间某些即将发生的大规模祭祀法会的内幕消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风声,对某些需要打点关节、或是想提前布局的‘商家’而言,或许就值些香火。当然,需得把握分寸,绝不能泄露机密,只是些无伤大雅的边角料即可。二位行走阴阳,交游广阔,获取此类消息,应比旁人便利些。”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是为他们指条看似可行的路,也是隐隐为自己将来可能需要的信息渠道埋下伏笔。
谢必安眼睛一亮,摸着下巴:“诶?这路子……听起来有点意思!既不直接插手,又能换好处……”
范无救也若有所思地点头:“风声……值钱。”
两人又絮叨了几句,再三感谢陆鸣的“指点”,这才留下那坛“阴醴泉”,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送走这两位活宝,陆鸣摇头失笑,将酒坛放到角落,重新坐回案前。
地府百态,也是光怪陆离。
他收敛心神,继续投入到数据的海洋中。
在后续整理卷宗的过程中,他确实也看到了一些关于“癸卯年”某些特殊物资流转的零星记录,但他并未深究,只是像处理其他所有普通信息一样,将其归类、摘要,然后放到一旁。
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傍晚,他与崔小玉再次核对最后一部分数据。
两人隔着桌案,专注于文书往来,交流简洁而高效。
“此处‘显着提升’依据不足,建议改为‘有所改善’,附注波动区间。”
“可。”
“此案例引据律条版本号有误,应为‘戊辰修订版’。”
“已修正。”
“图表格式与第三章附表需统一。”
“好。”
当最后一份图表校验完毕,崔小玉清冷的眸子看向陆鸣,微微颔首:“可矣。无误。”
陆鸣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总算……完成了。有劳崔助理。”
崔小玉沉默片刻,看着案头那叠最终定稿的报告,轻声道:“分内之事。陆文书…亦很细致。”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
两人一同将报告整理好,送往文仲值房。
走出文书房时,殿外已是鬼火荧荧。
“崔助理,”陆鸣在廊下停下脚步,诚恳道,“此番协同,受益良多。多谢。”
崔小玉脚步微顿,侧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许,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便转身离去。
陆鸣看着她消失在廊道尽头的背影,又想起白日里黑白无常的诉苦。
这地府,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生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