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的雨,不像昆仑的雪那般凛冽刺骨,却自带一股缠绵悱恻的阴寒。细密的水汽氤氲在群山之间,将层叠的黛绿晕染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清溪镇便卧在这片湿漉漉的绿色迷宫里,青石板路反射着幽光,吊脚楼的飞檐在雨幕中沉默伫立。
三个月前昆仑劫后余生的众人,如同受伤的野兽,各自舔舐伤口,循着玄尘子留下的暗记,陆续汇聚到这处偏远的苗疆小镇。空气里弥漫着草药、湿木和隐约的霉味,与记忆中昆仑的苍凉死寂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压抑而蓬勃的、仿佛源自大地肺腑的生机。
镇东头,“百草堂”的幌子在雨中无精打采地垂着。店铺后堂,气氛凝重。
萧断岳赤裸的上身新添了几道狰狞的疤痕,左臂虽已取下绷带,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他抱臂靠在墙边,眼神比窗外的天色更沉。罗青衣正在检查他肩胛一处深可见骨的旧伤愈合情况,指尖沾着墨绿色的药膏,气息冰冷专注。
公输铭坐在小凳上,正对着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青铜罗盘,罗盘指针微微震颤,却并非指向任何明确方位,只是在某个区间内无序摆动。陆知简则伏在案前,对着一本借来的、纸张脆弱的《苗疆巫蛊异闻录》抄录着什么,眉头紧锁。林闻枢靠在门边,闭目凝神,雨水敲打瓦片的声响,远处集市模糊的喧嚣,乃至更深处山林间的虫鸣兽走,都化作信息流涌入他的耳中。
玄尘子从外面回来,拂尘和道袍下摆沾满了泥浆水渍。他脸色不太好看,扫了一眼屋内众人,沉声道:“人都齐了,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但东南海眼之行,恐怕要暂且搁置。”
萧断岳猛地抬头,眼中戾气一闪:“搁置?为什么?老大他……”他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丁逍遥与天棺同沉的一幕如同梦魇,挥之不去。
“官方封锁得比想象更严,暗地里窥探的势力也错综复杂,我们此时贸然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玄尘子解释道,语气带着无奈,“而且,眼下有一桩更近、更诡谲的事,找上门了。”
众人的目光聚焦过来。
“此间主人,石老哥,是我多年前游历苗疆时结识的一位苗医,于草药、虫豸之理颇有造诣。”玄尘子指了指这间药铺,“他方才寻我,说近日这十万大山深处,很不太平。接连有几个常年在深山老林里讨生活的‘撂跤客’失踪或暴毙,死状……非比寻常。”
罗青衣停下了上药的动作,抬眼看向玄尘子,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如何非比寻常?”
“据石老哥所言,死者外表无伤,但面色青黑中透着一股诡异的蜡黄,七窍有污血渗出,最骇人的是……”玄尘子顿了顿,声音压低,“尸体被发现时,心口处的皮肉之下,隐约可见细密之物蠕动,状若活虫,然转瞬即逝,仿若幻觉。当地寨老看了,都摇头避之不及,不敢深究。”
“蛊?”罗青衣几乎是立刻吐出了这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捻动,带着一丝遇到挑战时的兴奋。
“十有八九。”玄尘子颔首,面色凝重,“而且绝非寻常寨民饲养的护身蛊。更麻烦的是,石老哥昨日于心不忍,收治了一个在山涧边发现的垂死之外乡人,症状与那些暴毙者类似,却更为凶险猛烈,他已竭尽全力,仍感回天乏术。观其情形,怕是……就在今夜了。”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凝神的林闻枢忽然睁开眼,侧耳倾听着后堂通往内室的方向,低声道:“内室有异动,气息……很乱,很微弱,但带着一股……阴邪的躁动。”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内室的布帘被猛地掀开,一个穿着苗族传统服饰、面容愁苦憔悴的老者踉跄而出,正是石老药师。他看见玄尘子,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声音发颤:“玄尘老弟……不行了!那人……那人突然抽搐起来,眼耳口鼻都在渗黑血,嘴里……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圣坛’、‘同心’……我,我压不住他体内的东西了!”
“去看看!”玄尘子当机立断。
众人立刻起身,跟随石老药师涌入内室。
内室药气扑鼻,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怪异气味。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身影在竹榻上剧烈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那人面色已是死灰,眼眶深陷,瞳孔涣散,但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密集、泛着青黑色的血丝。他双手死死抠着胸口,指甲深陷皮肉,渗出的却不是鲜红,而是粘稠的、颜色发暗的血液。
云梦谣(稍晚一步从隔壁房间闻声赶来)刚踏入内室,额间那枚乳白色的云纹印记便是猛地一烫!一股混乱、痛苦、充满了怨毒与强制性羁绊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她的感知。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
罗青衣已一个箭步冲到榻前,无视那骇人的景象,三指搭上那人腕脉,片刻后,她的眉头紧紧锁住:“脉象乱如麻絮,时浮时沉,有无数细小异气在经络中窜动啃噬!心脉被一股极阴邪顽强的异种能量盘踞,如同……母巢!”她翻看那人的眼皮,又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看到舌苔上覆盖着一层不祥的灰绿色霉状物。
“是蛊。”罗青衣语气冰冷而肯定,“一种极为霸道的共生蛊,并非简单控制,而是将中蛊者与施蛊者或特定对象的生命精气强行捆绑。看此人之状,另一方必已身亡,导致蛊毒失去平衡,疯狂反噬宿主心脉!”
“同心蛊……”玄尘子喃喃道,眼中闪过震惊,“早已失传的禁蛊,竟会重现于世!”
那垂死之人仿佛听到了这个词,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尖叫起来,声音充满了极致恐惧:“圣坛……活了!万蛊……归巢……不能……回去……同心……同心啊——!”
凄厉的尾音尚未落下,他身体猛地一挺,七窍中涌出大量青黑色的粘稠血液,那血液中仿佛有无数比发丝还细的活物在扭动!随即,头一歪,气息彻底断绝。
然而,在他断气的刹那,他紧抠着胸口的右手无力滑落,露出了他一直死死攥在怀里的一样东西——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黑褐色木牌。
当那块木牌暴露在空气中时,云梦谣额间的印记灼热感骤然加剧!她清晰地“看”到,那木牌上雕刻的狰狞虫形图案和中心那粒殷红如血、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宝石,正与死者心脉处那刚刚沉寂下去的阴邪“母巢”产生着强烈的共鸣!
萧断岳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小心地将那木牌从死者手中取出。
木牌入手沉甸甸,质地非金非木,散发着淡淡的异香。一面是密麻麻的虫爬符号,另一面便是那诡谲的虫形图腾与搏动血石。
“这是……”石老药师看清那木牌,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抖,“巫……巫蛊令!传说里,进出三苗祖地‘巫蛊圣坛’的信物!早就该绝迹了才对!”
“巫蛊圣坛?守蛊人?”陆知简立刻联想到昆仑的守棺人,失声低呼。
玄尘子面色无比凝重,拂尘轻摆,一股清辉洒落,暂时隔绝了内室可能外泄的秽气:“同心蛊现,巫蛊令出,守蛊人一脉恐怕已生惊天变故。这绝非偶然!”
罗青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块巫蛊令,冷然道:“这血石……内有活物气息与极强的怨念。炼制手法,闻所未闻。”
云梦谣强忍着脑海中被那木牌引动的、无数混乱嘶鸣与怨毒诅咒的冲击,抚摸着发烫的印记,望向窗外雨夜深处那黑沉沉的群山,轻声道:“它……在指向大山里面。一个非常古老、非常黑暗的地方。那里……有很多痛苦和混乱的声音。”
玄尘子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那块不祥的木牌上,声音沉肃:“东南海眼暂不可往,眼前这蛊毒之祸却已迫在眉睫。同心蛊流落害人,巫蛊圣坛异动,恐酿成大灾。我等既承守护之责,此事,不能不管!”
萧断岳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罗青衣眼神锐利,公输铭、陆知简、林闻枢皆面色肃然。
新的危机,不容回避。苗疆的迷雾,伴随着死亡的讯息与古老的诅咒,已向他们笼罩而来。通往巫蛊圣坛的诡谲之路,在这雨夜,由一块浸染着死亡与不祥的木牌,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