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六元及第”的余音尚在梁间萦绕,“入宫奏对”的旨意已如惊雷炸响。
萧辰甚至来不及感受那份前无古人的荣耀,便在无数道或羡或妒、或敬或畏的目光注视下,被两名气息沉凝、目不斜视的玄甲影卫,“护送”着离开了喧嚣的金銮宝殿。
穿过重重宫禁,肃杀之气渐浓。
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外界的繁华,只余下巡逻甲士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在深长的甬道中回荡。
最终,他被引入一处位于内廷深处、看似不起眼却守卫森严的殿阁——御书房。
殿门无声开启。
一股混合着清冽龙涎香与淡淡药味的暖意扑面而来。
殿内陈设简洁而厚重,巨大的紫檀御案上堆满了奏章,后方是几乎顶到天花板的楠木书架,典籍浩瀚如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比金殿之上更为凝练,更为…致命。
御案之后,女帝武瞾并未端坐。
她背对着殿门,立于一幅巨大的《大夏坤舆全图》前。
明黄色的常服衬得她身姿越发挺拔修长,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卸去了冕旒的帝王,少了几分迫人的威仪,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来了?”
女帝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
“草民萧辰,叩见陛下。”
萧辰依礼躬身。
“状元郎,不必拘礼了。”
女帝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色在御书房柔和的宫灯映照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也淡了几分,唯有那双深邃的凤眸,依旧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目光落在萧辰身上,“金殿之上,推恩裂土,釜底抽薪,雷霆斩首…好一个‘平藩三策’!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她缓步走回御案后坐下,指尖轻轻敲击着一份摊开的奏折——正是萧辰那份血染考卷的誊抄本。
“然,纸上谈兵易,落地生根难。
靖王坐拥北境三州,拥兵十五万,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党羽遍布朝野。
其本人更是老谋深算,狡诈如狐。你这三策,如何能避开其耳目,真正化为割向他咽喉的利刃?”
真正的绝境并非来自外敌,而是来自内部的深渊!
御前影卫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气息几近于无。
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后、以及书架旁的山水屏风阴影处,几道极其隐晦的视线落在萧辰身上——是赤凤、金灵儿、墨凤!
她们竟被女帝默许,隐匿于此!
此刻,她们的心同样悬起。
无形的压力!
靖王的势力如同庞大的阴影,早已渗透宫廷。
任何针对他的实质性动作,都可能瞬间被其察觉,引来雷霆反扑!
更致命的是,女帝话音刚落,她突然以袖掩口,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明黄的袖口瞬间洇开一抹刺目的暗红!
她的伤…远未痊愈,甚至在这紧要关头复发!
帝王伤重,主少国疑,此乃动摇国本之大忌!
三重绝境!
1. 削藩之策需极度保密,却身处可能遍布眼线的宫廷!
2. 女帝重伤未愈,威信与掌控力处于低谷!
3. 时间紧迫!靖王及其党羽绝不会坐以待毙!
萧辰心头剧震!
女帝咳血的景象比他面对千军万马更令人心悸!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帝经残篇在识海中骤然光芒大放!
金殿之上阐述的是战略骨架,此刻需要的,是精细到每一步的推演与反制!
现代地缘政治的博弈模型、权力制衡的底层逻辑、以及靖王此獠过往所有公开的行为数据,如同洪流般涌入帝经核心。
识海中,光影交错,瞬间构建出一个庞大的动态模型:
北境三州:山川地势、关隘要塞、粮仓兵站、驻军分布、将领派系(帝经调取过往邸报、兵部存档信息)。
靖王府核心圈:世子、心腹谋士、统兵大将、地方依附豪强…彼此关系、利益纠葛、性格弱点(基于情报碎片与行为模式分析)。
朝堂党羽:以宰相李林甫为首的文官集团、部分掌握实权的武勋、关键位置的言官…编织成的保护网(帝经回溯近期弹劾奏章、人事任免)。
推恩令潜在反应链模拟:
圣旨下达 → 靖王震怒\/表面恭顺 → 世子与庶子矛盾激化(概率87%)→ 王府内斗 → 驻军将领站队分裂(概率65%)→ 地方豪强观望\/离心(概率78%)…
关键变量:圣旨措辞(强硬\/怀柔)、首批分封对象选择(嫡长子\/庶子)、同步启动的经济封锁力度…
推演结果如同光幕在萧辰眼前飞速闪过,无数可能的分支与节点被标红、连线、评估风险等级!
他脸色微微发白,精神力急剧消耗,但眼神却愈发锐利。
“陛下,”萧辰声音沉凝,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推恩之刃,欲其锋锐,必先藏拙于匣,惑敌于外!”
他上前一步,无视了御案旁影卫瞬间绷紧的气息,指向坤舆图上北境与京畿之间的广袤区域:
“其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陛下可即刻下旨,以嘉奖靖王戍边辛劳、体恤宗亲为由,大张旗鼓选派‘宣抚使’,携重礼(绫罗绸缎、御酒珍玩)北上犒军!
旨意中大肆褒扬靖王忠勇,对其世子亦多加赞誉。
此举,乃麻痹其心,使其以为陛下意在安抚,暂无机心!”
“同时,”萧辰手指猛地划向地图另一侧,“秘遣可靠干员(建议由墨凤小姐执笔,其字迹可模仿先帝批红,难辨真伪),以八百里加急密令,直抵与靖王素有旧怨的‘镇西侯’军前!
令其整顿军备,佯装西进,实则陈兵于‘落鹰峡’!
此地乃靖王南窥京畿之咽喉,更是其心腹爱将‘血狼’呼延灼的防区!
镇西侯一动,呼延灼必如芒在背,全力戒备西线,无暇他顾!此为…声西击东,锁其爪牙!”
女帝咳声渐止,苍白的面容上毫无波澜,唯有那双凤眸深处,仿佛有星火被点燃。
她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质棋子。
“其二,推恩之令,化整为零,温水沸鼎!”
萧辰语速加快,帝经的推演结果支撑着他每一个判断,“圣旨不必昭告天下!
由陛下亲书密诏数份,内容…各不相同!
首份密诏,赐予靖王嫡长子,言明其将承袭王爵及‘云中’、‘雁门’两郡!
此为定心丸,亦是诱饵!
第二份,赐予其最得宠却出身低微的庶三子,言陛下闻其‘骁勇’,特破格许以‘朔方郡’为封邑!
此子野心勃勃,得此诏必欣喜若狂,其母族势力亦会全力支持!
第三份,赐予素与世子不睦、且手握部分私兵的庶次子,言其‘沉稳’,赐‘武川郡’!
此三诏,择心腹内侍,于同一时辰,分送不同之人!务必令其同时接到,互不知晓内容!”
萧辰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三诏齐至,王府必乱!
嫡长子欲固位,得宠庶子欲争权,次子心怀怨望…靖王纵有通天手段,亦将疲于调和子嗣之争!
此乃阳谋,其明知是计,亦不得不吞!
待其内耗加剧,陛下再以‘体察下情、平息纷争’为由,明发《推恩令》于天下!
届时,藩王子嗣名正言顺裂土分封,已成定局!
天下悠悠众口,靖王若再抗旨,便是自绝于宗室,自绝于天下!”
轰!
萧辰的策略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御书房炸响!
屏风后的墨凤,眼中异彩连连,指尖下意识地捻动着袖中的朱砂笔。
书架旁的赤凤,抱着胳膊的手指微微收紧。
金灵儿则飞快地拨动着心中无形的算盘,计算着此策的政治成本和成功概率。
女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苍白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她盯着萧辰,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一切都看透。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却比刚才更有力量:“好一个‘藏拙于匣’!好一个‘温水沸鼎’!萧辰,此策…毒辣!却深得帝王心术之精髓!”
她拿起御案上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指尖微微用力,棋子表面竟出现几道细微的裂痕!
“然!”
女帝话锋陡然一转,凤眸如电,直刺萧辰,“此策之要,在于‘密’!在于快!在于靖王察觉之前,其内部已然生变!
朕问你,如何确保这三道密诏,能避开靖王布于宫中的千眼千耳,同时送达?
如何保证,朕派出的宣抚使与密使,非是资敌之人?”
就在女帝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于无的诡异虫鸣,极其突兀地在御书房高高的横梁角落响起!
若非萧辰精神力高度集中,帝经感知被放大到极致,根本无从察觉!
玉蝉蛊!
帝经残篇中关于南疆奇蛊的记载瞬间闪现!
此蛊形如微尘,附于梁木,能记录特定范围内的声音波动,由母蛊持有者远距离接收!
靖王…竟已将眼线布到了御书房的房梁之上!
真正的绝境!
杀局就在眼前!
任何关于削藩的实质性言论,都将瞬间被靖王知晓!
前功尽弃!
甚至可能引来即刻的宫廷政变!
萧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几乎能感受到屏风后赤凤骤然升腾的杀意,以及金灵儿、墨凤的紧张!
电光火石间!
“陛下明鉴!”
萧辰猛地提高声音,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急于自辩”,他对着女帝深深一揖,动作幅度稍大,袍袖不经意地拂过御案边缘一个不起眼的青铜兽首香炉!
“草民深知此策干系重大!然…然草民斗胆以为,靖王殿下乃国之柱石,陛下之肱骨!
所谓削藩…实乃宵小之辈离间天家亲情之妄言!
陛下万不可听信!
当务之急,是陛下龙体为重!
草民恳请陛下,广召天下名医,为陛下诊治!
待陛下圣体康泰,四海升平,何愁藩王不感念天恩,忠心用命?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陛下只需一道申饬之旨,便可令其烟消云散!”
他这番话,表面上是在劝谏女帝不要削藩,安心养病,斥责流言,实则——
关键词屏蔽!
“削藩”、“推恩”、“密诏”、“裂土”等核心词汇,一个未提!
声音干扰!
袍袖拂过青铜兽首时,帝经一丝微弱的气流精准注入香炉内部某个机括!
炉内燃烧的龙涎香骤然升腾起一缕奇异的青烟,散发出一股极其淡雅、却能完美覆盖和干扰“玉蝉蛊”特定声波接收频率的异香!
帝经推演出的香料配比瞬间生效!
传递暗号!
他口中说着“广召名医”、“圣体康泰”,目光却极其隐晦而快速地扫过女帝咳血的袖口,再瞥向坤舆图上的“落鹰峡”位置,最后定定地看向女帝的眼睛——这是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信号:按计划行事,清除监听!
女帝何等人物!
瞬间便明白了萧辰的用意!
她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与决绝!
几乎在萧辰话音落下的同时!
“哼!糊涂!”
女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带着“怒意”,“朕的身体,朕自有分寸!用不着你在此妄议朝政!退下!
好好准备你的琼林宴!莫要再让朕听到此等无稽之谈!”
她看似在斥责萧辰,袖中手指却对着阴影处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斩切手势!
无声无息!
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幽魂,从御书房最深沉的阴影中掠出!
快!
快得超越人眼捕捉的极限!
寒光一闪即逝!
横梁角落,那微不可察的虫鸣声戛然而止!
一点比尘埃还细小的黑点,被那道黑影用特制的玉盒瞬间收起,消失无踪。
整个过程,快如鬼魅,除了萧辰凭借帝经感知和女帝,以及屏风后修为最高的赤凤有所察觉,金灵儿和墨凤甚至毫无所觉!
危机,于无声中化解。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龙涎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女帝看着眼前这个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渊的青年,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他。
藏锋于匣,不仅是策略,更是他这个人!
智勇、急智、以及对帝王心思的精准把握…缺一不可!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指尖那枚布满裂痕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坤舆图“北境三州”的位置。
“萧卿,”女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托付之意,“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朕之耳。朕,许你藏锋。”
她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北境的风云激荡。
“然,锋刃终需出鞘之时。望卿…莫负此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