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皇子赵钰的书房中走出,身后那扇厚重的门缓缓阖上,像是隔绝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
小乙的脚步不疾不徐。
他能感觉到,那道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门板,依旧胶着在他后心,如芒在背。
他没有急着回自己的书房,而是脚步一转,朝着崔海平的房间走去。
棋局已落一子,需看对手如何应,更要看这棋盘上的“同盟”,心思究竟如何。
崔海平的书房门外,他驻足静立,身形笔直如一杆在边关风沙中矗立了千年的长枪。
晚风拂过,带着一丝江南水汽的凉意,吹动他素色衣袍的下摆。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曾紧握过冰冷的刀柄,也曾染过温热的鲜血。
如今,这双手却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临安城里,拨弄那些看不见的丝线。
叔叔的棋盘太大,他这颗棋子,想要活下去,就得自己也成为下棋的人。
不多时,一阵沉稳却略带疲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崔海平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的另一端,官袍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压着的是整个朝堂的重量。
他看见了站在屋外的年轻人,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了然之色。
“崔大人。”小乙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汪古井。
“小乙,特意在此等我,有事?”崔海平缓步走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官场浸淫多年的沉暮。
“崔大人,今日二殿下之举,是何用意?”小乙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武人而非政客的困惑。
崔海平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看穿他这张年轻面孔下的所有心思。
“你是说,殿下脸上那阵突如其来的霜?”
小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一个莽撞却忠心的下属形象,拿捏得恰到好处。
“进来说吧。”崔海平叹了口气,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屋内的气息,是陈旧书卷与上好墨锭混合的味道,沉静而压抑。
崔海平解下官帽,随手放在案上,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颓然坐进椅中。
“小乙,坐。”
他抬手,示意小乙不必拘礼。
“这军粮案,从一开始,就不是二殿下要查的。”
崔海平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陈述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
“我虽允了你放手去查,可这一切,起初都是瞒着殿下的。”
“直到昨日,我派人去码头接应你,声势弄得大了些,这才惊动了整个衙门,也惊动了二殿下。”
“殿下问起,我无法再瞒,才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起初,二殿下大怒。”
崔海平说到此处,端起茶杯,却只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并未饮下。
“好在我向他分说清楚,言明让你暗中查访,本就是为了不给殿下招惹麻烦,这才让殿下的怒火,稍稍平息。”
“况且,殿下也知道,你来自西凉军,是大将军徐德昌亲手举荐,托付他为你在这兵部谋的差事。”
“这层情面在,他终究没有再深究。”
崔海平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小乙身上,带着一丝长辈的审视与提点。
“所以,今日殿下那番姿态,不过是敲山震虎,是想给你这匹还带着沙场野性的千里马,套上一副笼头。”
“他要让你明白,在这临安城,在他二皇子治下,凡事都要先过问他,不可再有丝毫的贸然妄动。”
小乙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躬身一揖。
“原来如此,小乙明白了。”
他抬起头,神色间换上了一丝恳切。
“崔大人,小乙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崔海平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神态恢复了从容。
“过几日,我想去一趟北仓。”
崔海平的动作一顿,抬眼问道:“去北仓作甚?”
“前些时日,陈将军捎来一封信。”小乙的语气变得有些追忆,“信上说,许久未见,若得了空闲,便去他那里叙叙旧。”
“什么?”
崔海平手中的杯盖“当啷”一声,磕在了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说的是……北仓那位,陈天明大将军?”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小乙平静地点了点头。
崔海平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影,在窗外阳光的映照下,变得愈发神秘而高大。
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
在西凉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已是匪夷所思。
被那头西凉老猛虎徐德昌亲自保举入京,更是天大的面子。
身后,还站着那个曾经权倾朝野,如今虽被圈禁,却谁也不敢小觑的康亲王。
崔海平本以为,这已经是这年轻人所有的底牌,足以让他在这临安城立足。
可今日,他却风轻云淡地,又抛出了一个足以让整座朝堂都为之震动的名字。
陈天明。
镇守北仓,与西凉徐德昌并称赵国两大军神的另一位杀神。
那位性情乖张,连当今圣上都要给他三分薄面的北地屠夫。
居然会亲笔写信,让他去军中“叙旧”?
崔海平陡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此子,哪里是什么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这分明是一条不知深浅的过江猛龙!
他看着小乙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崔大人,您怎么了?”小乙关切地问了一句。
“哦,无事。”崔海平连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许是昨夜未曾好眠,有些倦了。”
他强行将心头的惊涛骇浪压下,再次确认道:“你方才说,陈大将军让你去北仓叙旧?”
“是。”小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回忆与谦卑。
“小乙原先在凉州城,不过是个押送犯人的小小解差。”
“机缘巧合,在几趟押解的差事中,有幸与陈将军有过几面之缘。”
“许是陈将军看我这后生小辈还算顺眼,对我颇为关照。”
“所以,此次得了空,便想着去北仓走一趟,拜见一下陈大将军。”
他将一段足以让任何人忌惮的通天背景,说得如同一场街头偶遇般的云淡风轻。
崔海平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他甚至不敢去深想,一个小小解差,是如何能让那样的杀神“颇为关照”的。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惹不起,哪怕是二皇子也未必惹得起。
“我明白了。”崔海平的声音有些干涩,“还是需要一份兵部的手令,让你以公差的身份过去,才好行事,是吧?”
他已经主动为小乙想好了借口。
“正是此意。”
“好。”崔海平点了点头,再无半分犹豫,“稍后我便拟好文书,盖上印信,让人给你送去。”
“那便,多谢崔大人成全了。”
小乙长身而起,再次躬身一揖,转身离去。
崔海平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那空荡荡的茶杯,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天子脚下,真的是藏龙卧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