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天色如未干的浓墨,晨星寥落。
开拔的日子,终是到了。
小乙在鸡鸣之前便已起身,立在窗前,看着那片凉州城独有的,苍凉的夜色。
他将一身行囊收拾得再无半分疏漏,每一个物件都放得井井有条,仿佛如此,便能将此去前路的凶险也一并规整。
而后,他推开了叔叔赵衡的房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像是一声叹息。
房内并未点灯,但赵衡早已醒了,端坐在床沿,身影在晦暗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叔,侄儿要走了。”
小乙的声音很轻,却在这份寂静里,显得格外沉重。
“侄儿不在您身边,还请叔叔务必,千万,多保重身体。”
赵衡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轮廓的起伏,赵小乙清晰地刻在了眼里。
“去吧。”
许久,赵衡的声音才响起,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切记,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家国大义,都且放在一边。”
“万事,须得以你自己的性命为重。”
这话,与那日娄先生所言,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小乙心头一震,只觉得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直冲鼻腔。
“嗯。”
他重重地应了一声。
而后,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在这冰凉的地面上,跪得结结实实。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对着那道沉默的身影,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第一叩,为血缘之亲,为叔侄之情。
第二叩,为今后之托,为身后之家。
第三叩,为前路漫漫,为再见之约。
额头与冰冷的青砖三次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与这间屋子,这座宅邸,做最后的告别。
待小乙回到厅堂,天光已微亮,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
燕妮和王刚早已等在了那里,如同两尊望夫石。
“小乙哥,吃完饭再走吧。”
燕妮的眼眶有些红,却强撑着一抹笑意。
桌上,是她亲手备下的早饭,热气腾腾的白粥,还有烙得金黄的软肉饼。
那香气,是家的味道。
小乙坐下,没有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将那份带着暖意的饭食,尽数纳入口腹之中。
他吃得很快,仿佛要将这份家的温暖,一同打包塞进行囊。
吃完,他随意地抹了抹嘴巴。
“燕妮,我走了。”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段时间,家里可就全交给你了。”
燕妮用力地点头,泪水终究还是在眼眶里打了转。
“你放心吧,小乙哥。”
“康叔叔……我会当成亲叔叔一样照顾好的。”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
“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小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
“嗯,放心吧,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好不容易才有了点钱,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我才舍不得死呢。”
这话有些混不吝,却让燕妮紧绷的心弦松了些许,噗嗤一声,含泪笑了出来。
王刚则始终站在一旁,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是痴痴地看着小乙,那眼神,像要把他的模样刻进骨头里。
小乙哄完了燕妮,这才转过头,看向自己这位小兄弟。
“王刚。”
“小乙哥。”
王刚的声音有些发紧。
“你是我过了命的兄弟,在这凉州城,也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小乙一字一顿,说得极慢,极重。
“叔叔于我,重于性命。你务必要听从叔叔的一切安排,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好。”
“我在前线搏命,家里的事,莫要让我分心劳神。”
王刚猛地挺直了胸膛,双拳在身侧攥得咯吱作响。
“小乙哥,你放心!”
“我王刚对天起誓,会把康老爷当做亲叔叔一样看待!”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将老爷和你交代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帖!”
“嗯,有你在,我放心。”
小乙上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是男人之间无声的托付。
交代完一切,他再不回头,大步流星,来到了前院。
清晨的院中,带着几分萧瑟的凉意。
老萧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当中,手里提着个酒葫芦,却没往嘴里送。
“要走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沙哑难听。
“嗯。”
“到了军中,没事也得勤练功,莫要偷懒!”
“嗯。”
“遇上打不过的,就别在那逞英雄。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小乙笑了。
“放心,打不过,我就跑!”
他想起了娄先生那第三个道理,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老萧似乎被他这副模样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被人揍了,千万别提是我教的功夫,我老萧可丢不起那个人。”
“放心吧,只有我揍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揍我的。”
“呸!少在那臭屁!”
老萧骂了一句,眼神却飘向了别处。
小乙收敛了笑容,看着这个嘴硬心软的男人。
“好了,老萧。”
“我走了。”
“你也少喝点酒,伤身。”
老萧猛地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身子也转了过去,只留给小乙一个落寞的背影。
“快走,快走,啰嗦个什么劲!”
小乙望着那个背影,笑了笑,转身,推开门,再没有半分犹豫。
他离开了家门,穿过了整座正在苏醒的凉州城。
街道上,早起的店家在卸下门板,包子铺的蒸笼冒着白汽,寻常人家的烟火气,与他此行的肃杀,仿佛是两个绝不相干的世界。
他一路向西,来到了凉州城高大巍峨的西门之外。
城门洞像一张巨口,将他吞吐而出,也隔绝了身后的安宁。
刚一出城,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聚拢了许多人。
想来,那里便是此行集合的地点了。
在他之前,已有二十余人先到了。
景象各不相同。
有的三五个聚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对未知的忐忑。
有的则独自靠着残破的墙根,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还有一些人,正与前来送别的家人做着最后的道别,哭声与叮嘱声交织在一起,在这旷野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小乙走入人群,只是向着几个看向他的人,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而后,他便也学着那些人模样,独自寻了个僻静的墙根,缓缓坐下。
他没有闭眼。
他的眼睛,正一寸一寸地,打探着这群即将与他同生共死,或是看着他生、他死的“袍泽”。
他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用一块油布,极为爱惜地擦拭着一柄环首刀,眼神专注而冷酷。
他看见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人,年纪比自己似乎还小些,被一个妇人拉着手,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像个没断奶的娃。
他还看见一个独眼的男子,脸上纵横的刀疤如同蜈蚣,只是漠然地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那里有他逝去的过往。
娄先生的话,言犹在耳。
要够冷静。
要长一双三百六十度的眼睛。
小乙的心,此刻便如那风暴之外的晴空,冷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谁是饿狼,谁是肥羊,谁能成为臂助,谁又会是累赘。
他轻轻地,隔着衣衫,触摸了一下心口那个锦囊的位置。
入手轻飘,几乎没有重量。
可小乙却觉得,自己仿佛正托着一座沉甸甸的山。
他看着这些鲜活的面孔,心中却只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人里,最后,能有几个活下来?
而自己,会是那个给他们烧香的人,还是被烧香的那个?
这个念头,冰冷,且无情。
他知道,从坐在这里的这一刻起,他小乙,已经不再是那个凉州城的小差役了。
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士卒,堂堂正正的铁血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