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钱府重重叠叠的飞檐之上。
府内灯火通明,却无半点喧哗,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钱公明将一行人安顿妥当,皆是府内最为清雅僻静的上房,这才独自一人,朝着小乙所在的院落行去。
他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前半生的荣辱之上。
这位在商海沉浮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心中却无半分算计,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推开那扇虚掩的梨花木门,钱公明看见那少年正临窗而立。
窗外是江南独有的精致庭院,假山嶙峋,细水潺潺,月光下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少年一身白衣,身形算不得如何魁梧,却自有一股与这方天地浑然相融的静气。
钱公明走上前,并未立刻开口,只是学着少年,一同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
半晌,他才用一种近乎请教的语气,缓缓开口。
“小乙兄弟,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打算?”
小乙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院中那几竿修竹之上,仿佛在数着叶片。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钱掌柜,这接下来,我只负责一件事。”
“游山玩水。”
钱公明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会是这般答案。
小乙这才转过身,眸子里映着窗外的月光,亮得惊人。
“余下的,不都该是钱掌柜的安排么?”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是一颗定心丸,让钱公明那颗悬着的心,稳稳当当落了回去。
他明白了。
这位少年东家,要的不是一个俯首帖耳的奴才,而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掌舵人。
钱公明躬了躬身,心中的敬意又深了几分。
“是老朽着相了。”
他沉吟片刻,将心中的腹稿一一道来。
“那明日,我便让钱柜拿着我的信物,带周兄先去我们瑞禾堂的柜上,熟悉一番。”
“如今瑞禾堂的管事,是个跟了我快二十年的老伙计。”
钱公明说到此人,眼神有些复杂,既有倚重,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此人心思缜密,也颇有野心,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也正是因为他精通商贾之道,御下有方,将瑞禾堂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才能安心久居临安,不必为后院之事操心。”
“只是,他的野心,平日里是助力,可在我落难之时,便成了悬在头顶的刀。”
“如今要让周兄将他取而代之,恐怕……得从长计议。”
小乙端起桌上的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钱掌柜,我先前便说过,这些勾心斗角的营生,我不懂。”
“全凭你安排便是。”
他呷了一口茶,茶水尚温。
“我只看结果。”
钱公明听懂了这言外之意,心头一凛,随即又涌上一股豪气。
他看着小乙,像是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像是在看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刀。
“周兄若想服众,需得立威。”
“我倒是有个想法。”
“倘若周兄能将一桩天大的难事办成了,莫说是一个管事,便是这瑞禾堂上下,也都会对他刮目相看。”
“哦?说来听听。”小乙终于来了些兴趣。
钱公明眼中精光一闪。
“不知小乙兄弟,对这漕运之道,可有什么好办法?”
小乙挑了挑眉。
“钱掌柜经商多年,这漕运不是早就该畅通无阻了么?”
“我记得,每年送往临安的贡米,走的便是这条水路。”
钱公明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小乙兄弟说的是,这条水路,我们瑞禾堂确实经营了许多年,早已是熟门熟路。”
“可方才听家中老奴钱双提起,世道变了。”
“就在我落难的这短短时日,这秣陵城外的漕帮,换了新帮主。”
他声音渐冷,带着几分商人的狠戾。
“此人是个全无道义的亡命徒,竟趁我不在,与我的死对头‘稻丰米行’勾结在了一起。”
“他们断了我们的漕运。”
“如今,我们瑞禾堂数万石的米,只能靠牛车马匹,一趟趟地往外运,途耗不说,成本更是涨了三成有余,生意已然严重受损。”
“稻丰米行怕是巴不得我钱某人就此一蹶不振。”
“倘若周兄能在这个时候,将漕运之事解决,重开水路,那他接管瑞禾堂,便是顺理成章,无人再敢多言半句。”
小乙听完,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脑中勾勒着那位新任漕帮帮主的模样。
“钱掌柜,此事容我考虑一二。”
“一个漕帮,说到底,不过是个江湖草莽汇聚的松散玩意儿。”
“对付他们,用商人的法子,怕是不够。”
“我暂时还没什么好办法。”
钱公明见他并未一口回绝,心中便有了底。
“不急,此事不急于一时,明日先让周兄去柜上看看账本,熟悉人心,也是好的。”
“好,那明日我便让钱柜带周兄去。”
“有劳。”
……
翌日,天光乍亮。
周裕和换上了一身干练的青布长衫,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眉宇间带着一股沉稳。
钱柜早已在门外备好了马车,见到周裕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周先生”。
二人自去瑞禾堂不提。
小乙则伸了个懒腰,带着王刚和燕妮姑娘,施施然地出了钱府的大门。
用他的话说,便是不能辜负了这江南的好春光。
老萧却并未跟去。
这老头儿,只是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闭目盘膝,气息悠长,仿佛一尊石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接下来的数日,皆是如此。
周裕和每日早出晚归,一头扎进了瑞禾堂的陈年账本与人际关系之中,再未露面。
而小乙三人,则几乎逛遍了整个秣陵城。
从城南的夫子庙,到城北的龙子湖,从最热闹的勾栏瓦舍,到最偏僻的幽深小巷。
他们甚至出了城,去领略那传说中的“烟雨江南”。
这江南的景致,确实是美得让人心醉。
那山,那水,那细雨中的石桥,那薄雾里的乌篷船,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美得让小乙这个见惯了北地苍凉的少年,都一度生出了在此定居的念头。
他甚至盘算着,若是将家搬过来,就定居于此,该是何等光景。
这一路上,王刚最是快活。
他就像一只刚出笼的鸟,看什么都新奇,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小乙哥,你看那捏糖人的手艺,绝了!”
“小乙哥,那边有个戏楼,咱们快去看看!”
“小乙哥,这家的桂花糕好香啊!”
他的快乐,纯粹得就像这江南的溪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只是,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燕妮姑娘。
那个在路上本该最为活络跳脱的少女,这几日,却像是被霜打过的花儿,蔫了下来。
她总是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一双明亮的眸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她会看着街上嬉笑打闹的孩童而出神。
也会盯着那秦淮河上的画舫,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王刚咋咋呼呼地拉着小乙去看东看西,她也只是勉强地笑一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她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浓重愁绪。
仿佛这满城的繁华与喧嚣,都与她隔了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