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雾如纱,笼罩着整座采石场。
这本该是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刻。
今日却不然。
人声鼎沸,甲胄铿锵,杂乱的脚步声踏碎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安宁。
那间悬挂着“幕府”牌匾的屋子,此刻像是被捅破的蜂巢,人影幢幢,进出不休。
每一个从里面走出的人,脸上都覆着一层寒霜,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肃杀。
仿佛一夜之间,此地的天,塌了。
而这一切乱象的始作俑者,小乙,正安然躺在榻上。
窗外的嘈杂,于他而言,不过是这出好戏最动听的开场锣鼓。
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朱契那略带急躁的嘶吼,以及兵士们领命而去的慌乱。
小乙的嘴角,在这片喧嚣中,缓缓牵起一抹弧度。
那笑意,如春风潜入严冬,无声无息,却蕴含着消融一切的力量。
成了。
这两个字,未曾说出口,却已在他心湖中,砸出万顷碧波。
他早就醒了,在第一缕天光刺破窗纸时便已睁眼。
昨夜那点水酒,于他而言,与清茶无异,何来酒醉一说。
可他偏偏不起身。
这世间事,有时候,快,是杀招。
有时候,慢,才是绝杀。
他要的,就是这个“慢”字。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慵懒,他的安逸,他的“不知情”。
如此舒服的“回笼觉”,于他而言,已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奢侈。
在刀尖上行走了太久,偶尔枕着一场泼天大祸安然入眠,竟别有一番滋味。
日头渐渐爬上中天,将那晨间的寒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小乙这才施施然起身。
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浑身骨节发出一阵细微而满足的噼啪声。
那姿态,慵懒得像一只吃饱喝足,正在晒着太阳的猫。
他慢悠悠地推开房门,刺目的天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一眼,他便看到了院中那个焦躁不安的身影。
朱契。
他正与一名下属低声说着什么,眉头紧锁,仿佛能夹死一只蚊蝇。
小乙的脸上,瞬间堆砌起恰到好处的局促与歉意。
“朱大人!”
他快走几步,躬身行礼,姿态恭敬,笑容赧然。
“小乙实在不胜酒力,昨夜……昨夜没做什么出格之事,扰了大人清净吧?”
这一问,如同一块投石,精准地落入了朱契那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
朱契猛地回头,目光如鹰隼,死死盯住了小乙。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怀疑,有利弊的权衡,有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生灭。
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面带愧色,眼神清澈的年轻人。
朱契心中的天平,微微一晃。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制后的沙哑。
“小乙兄弟,不妨事,不妨事。”
小乙仿佛全未察觉对方的异样,只是好奇地环顾四周。
“我看大人今日,似乎……有事缠身?”
朱契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啊,没事,没事,都是些日常琐事,不值一提。”
他不想,也不敢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流露出半分马脚。
话锋一转,他主动将话题引开。
“小乙兄弟这是起身了,可是要回去了?”
小乙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踌躇。
他摇了摇头,语气诚恳。
“大人,小乙还想去一趟抚远军营,拜访一下大将军!”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朱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瞬间,先前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揣测,都如云烟般,被这道雷霆劈得粉碎。
昨夜,大牢失窃。
两名守卫,被王刚送去的酒水灌得半醉。
随后便被人从后颈重击,不省人事。
待到天亮换班时被人叫醒,才惊恐地发现,那间关押着京城要犯的牢房,已是人去楼空。
朱契在得知此事后,如遭五雷轰顶。
他一边下令封锁左近,全力搜捕,一边在书房里枯坐了半天,分析着究竟是何人所为。
小乙这个名字,第一个就跳进了他的脑海。
毕竟,昨夜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可这怀疑,也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在他朱契的认知里,这小乙,不过是个走了运的解差。
就算得了大将军几分青睐,那也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且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小人物。
借他十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行此等劫狱救人的滔天之事。
这种事,是会掉脑袋的。
不,是会诛连九族的。
就算是被人重金买通,也只敢在押送的半路上寻个山高水远之地动手。
绝无可能,也绝无胆量,在这守卫森严的采石场里动手。
这无异于在猛虎口中拔牙,在阎王殿里抢人。
何况自己与京城密谋之事,并无旁人知晓,小乙也是这其中的一颗棋子而已,并不知晓来人的身份。
而如今,小乙竟说要去拜会大将军。
朱契心中最后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比谁都清楚,那牢里的犯人牵扯着何等惊天的秘密。
那桩与京城权贵的密谋,更是只有他一人知晓的催命符。
倘若小乙真的参与了此事,此刻他应该如同惊弓之鸟,想方设法地逃离这是非之地,逃得越远越好。
怎敢,又怎会,主动往大将军这尊真神面前凑?
这不啻于一个偷了香火钱的窃贼,非但不逃,反而跑去庙祝面前炫耀自己的钱袋。
一旦事情败露,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这个小人物。
到那时,他小乙,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他要去见大将军,便恰恰证明了,他与此事无关。
想通了这一层,朱契只觉得浑身一松,那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大半。
他看着小乙的眼神,也瞬间变得亲切起来。
“小乙兄弟,你看,老兄今日实在是公务繁忙,分身乏术,实在无暇他顾。”
“这样,我派个人,套一辆马车,送你去军营,如何?”
小乙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再次躬身行礼。
“如此,便有劳朱大人了,只需让人送我一程即可。”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若我今夜未归,我那小兄弟王刚,还烦劳朱大人再照顾一晚。”
朱契闻言,心中更是笃定。
“小乙兄弟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很快,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便套好了。
朱契亲自将小乙送至车前,目送他上了车。
马车辚辚,一路向着抚远军营而去。
到了营门外,小乙掀开车帘,对着那名赶车的兵士拱了拱手。
“有劳兄弟了,我自行前往大营即可。”
“回程,我自会请大将军安排送行。”
说罢,在那兵士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小乙神色自若地从怀中掏出了一面令牌。
神武令!
营门的守卫见到此令,神色一凛,当即躬身行礼,一名亲兵更是快步上前,恭敬地为小乙引路。
那赶车的兵士,将这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他不敢多留,立刻调转马头,飞驰而去,要将这亲眼所见的一幕,原原本本地禀报给朱大人。
马车远去,小乙嘴角的笑意,才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属于胜利者的快意。
他本可以自行前往大营。
之所以多此一举,非要让朱契派人相送,要的,就是这双“眼睛”。
他要让朱契的人,亲眼看着自己手持神武令,大摇大摆地走进这抚远军的中枢之地。
唯有如此,才能将朱契心中那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怀疑,彻底碾碎成齑粉。
做戏,就要做全套。
布局,便要滴水不漏。
小乙穿过层层营帐,径直走向军营正中的那顶中军大帐。
帐外,旌旗猎猎,杀气凛然。
帐内,却只有一人。
抚远大将军,陈天明。
他负手而立,站在大帐中央那副巨大的沙盘前,却一眼也未看那描绘着山川地理的图景。
他只是来回踱步,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那焦躁的神情,那不时望向帐门的眼神,不像是一位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倒像是一个正在苦等幽会情人的毛头小子,既期盼,又煎熬。
当帐帘掀开,小乙的身影出现时。
陈天明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猛地转过身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如同一头寻到目标的猛虎,冲到小乙面前。
下一刻,他竟是全然不顾身份,一把揪住了小乙的衣领。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如释重负,有滔天怒火,更多的,却是一种亲近之人才有的埋怨。
“你小子,怎么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