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陈宸”的少年，在清风书院那间堆放杂物的厢房里，一住便是三日。
风雪早已停歇，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
陈宸身上的冻伤和疲惫在热汤、粗食与安静的休养中，渐渐消退。
他换上了书院孩子统一的、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袍，褪去了那身破烂行头，越发显得身姿挺拔，面容清俊。
只是那眉眼间的稚气，依旧被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笼罩着，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三日里，他异常安分。
除了必要的进食和如厕，几乎从不踏出厢房半步。
偶尔王铁柱或陈大虎送来饭食，他会低声道谢，态度谦和，却并不多言。
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总是微微垂着，像是在专注地看着地面，又像是在谨慎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书院里的孩子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气质独特的“大哥哥”充满了好奇。
栓子等几个年纪小的，曾扒在门口偷偷张望，被陈宸发现，他也不恼，只是抬起眼，对他们露出一个极淡、却莫名让人感到有些疏离的微笑，便让那几个小皮猴讪讪地跑开了。
王铁柱觉得他有些可怜，又觉得他不像坏人，送饭时会试着与他聊几句家常，问些北边风物。
陈宸的回答总是滴水不漏，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他“逃难”身份的惊恐与悲伤，但若细究，却又空洞无物。
陈大虎则凭着他那点世家子弟的直觉，总觉得这小子“装模作样”，私下里对王铁柱嘀咕：“你看他那手，细皮嫩肉的，比二妞的手还光溜，哪像是遭过兵灾干过粗活的？还有那做派，喝碗粥都跟品茶似的，假得很！”
韩青山和张瘸子更是警惕。
他们经验老道，陈宸身上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仪态和偶尔抬眼时、眸底一闪而逝的锐利与审视，绝非寻常百姓所有。
韩青山加强了夜间对厢房的监视，张瘸子则动用了所有关系，试图查明“陈宸”的来历，却如同石沉大海，北边逃难来的人不少，混乱不堪，根本无从查起。
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着夜凰的决断。
夜凰却似乎并不着急。
她依旧每日授课，巡视，处理书院事务，仿佛厢房里只是多了一件不起眼的旧家具。
只是在无人注意时，她的目光会若有若无地扫过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直到第四日清晨，夜凰如同往常一般，在讲堂为年纪较长的几个孩子讲授经义。
今日讲的是《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
她声音清冷，条分缕析，将郑庄公如何隐忍、如何布局、如何最终一举铲除威胁的权谋之术，剖析得淋漓尽致，没有掺杂丝毫个人的道德评判，只是冷静地呈现其中的算计与冷酷。
王铁柱等人听得心神震动，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圣贤典籍的背后，竟也隐藏着如此血腥而真实的权力博弈。
就在课程将近尾声时，厢房的门，第一次从里面被主动推开了。
陈宸站在门口，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
他依旧穿着那身粗布袍子，头发用一根树枝随意挽起，脸上还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幽火在瞳孔深处燃烧。
他对着讲堂方向，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标准得如同经过严格训练。
“夜先生讲学，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学生冒昧，可否容学生旁听片刻？”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请求意味。
讲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身上。
夜凰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才淡淡开口：“既是求学，便进来吧。”
陈宸直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入讲堂，在最末尾一个空着的蒲团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于膝上，目光坦然地迎向夜凰，仿佛他本就该坐在这里。
夜凰没有看他，继续刚才的讲授，只是话题，却在不经意间，从“郑伯克段”引申开来。
“……故，为上者，非仅恃力，更需制衡。如驭烈马，缰绳松紧，皆需恰到好处。过紧则马惊，过松则失控。朝堂之上，派系林立，亦如同此理。如何使其相互牵制，而非合力噬主，便是帝王心术之要义……”
她讲的，已不再是简单的历史故事，而是赤裸裸的、关乎权力核心的统治之道！
王铁柱等人听得瞠目结舌，这些内容，远远超出了他们平日所学，如同在他们面前推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沉重而黑暗的大门。
而坐在末座的陈宸，眼神却越来越亮，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无比专注。
当夜凰讲到关键处，他甚至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划动，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夜凰话音落下，讲堂内一片寂静。
忽然，陈宸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夜凰，开口问道：“先生所言极是。然，学生有一惑。若马非一匹，而是一群，其中更有桀骜不驯、暗藏祸心者，当如何？是杀一儆百，以威震慑？还是分化拉拢，徐徐图之？”
他的问题，精准地切入了夜凰所讲内容的更深层面，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和“逃难”身份极不相符的、对权力格局的敏锐洞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掌控欲。
讲堂内落针可闻。
连韩青山和张瘸子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陈宸。
夜凰看着他，看着那双燃烧着求知与野望火焰的眸子，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已了然。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声音清冷如故：
“那你以为，是马群离不开驭者，还是驭者离不开马群？”
陈宸愣住了，眉头微微蹙起，陷入了沉思。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直指权力关系的本质。
夜凰不再看他，目光扫过讲堂里其他尚且懵懂的孩子，淡淡道：“今日课业，便是思考此问。散了吧。”
孩子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带着满脑子的震撼与困惑，离开了讲堂。
只有陈宸还坐在原地，眉头紧锁，仿佛沉浸在那个问题之中，无法自拔。
王铁柱走过他身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陈……陈兄弟，先去用饭吧。”
陈宸仿佛没有听见。
韩青山和张瘸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夜凰最后一个走出讲堂，经过厢房时，脚步未停，只是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个依旧坐在蒲团上、沉思不动的少年身影。
渊渟岳峙，静水流深。
这无意间落入她网中的，究竟是一条需要点拨的潜龙，还是一头迟早会反噬的幼虎？
她不知道。
但她很清楚，从陈宸踏入讲堂、问出那个问题的那一刻起，清风书院便已不可避免地，与他那未知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试探已然开始，而真正的交锋，或许还在后头。
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看清这条“潜龙”的底色，也需要更周全的准备，来应对他可能带来的一切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