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深处。残存的半片瓦檐在狂风暴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如同天河倒灌，顺着朽烂的椽木缝隙倾泻而下，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洼。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霉气、朽木的腐败味、以及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血腥与草药的苦涩气息。唯有墙角那堆勉强燃起的、噼啪作响的枯枝篝火，在浓稠的黑暗中撕开一小片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垂死者最后一点挣扎的呼吸。
苏晚枯坐在篝火旁。单薄的灰布内衫紧贴着嶙峋的脊背，湿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钻入骨髓深处。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目光却如同凝固的寒潭，沉沉地落在篝火旁那片被昏黄光晕笼罩的、蜷缩在冰冷泥地上的身影上。
沈砚枯槁的身体在篝火跳跃的光影中微微颤抖。高烧如同地狱之火，在他残破的躯壳内疯狂肆虐。深陷的眼窝紧紧闭合着，浓密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覆盖在深陷的眼窝上，剧烈地颤抖着。苍白得如同新糊窗纸的脸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和干涸的泥污。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砂纸磨穿朽木般的、破碎不堪的呓语：
“罪……孽……沈家……列祖……列宗……不肖……不肖子孙……”
“孤……魂……野鬼……不……不配……入土……”
“不……不能……累……累你……晚……晚儿……走……快走……”
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如同烧红的钢钉！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剧痛！狠狠楔进苏晚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阵足以撕裂灵魂的痉挛！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强行冰封的死寂！瞬间被汹涌的、滚烫的熔岩彻底冲垮！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冰冷的雨水和血污！汹涌地冲刷而下！砸落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青檀院的药香……辛夷树筛下的碎金光影……窗边榻上那苍白清俊的侧影……烛光下他指尖划过书页的沉静……牡丹亭那声撕裂心肺的“偷窃”……祠堂冰冷地砖上那滩刺目的血污……死牢深处那具枯槁如鬼、浑身溃烂的身影……他最后那声绝望的“滚开”……
过往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利刃！在脑海中疯狂搅动！切割！带来一阵阵足以焚毁五脏六腑的剧痛与……一种……被命运反复碾轧后、沉淀到极致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般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如同拂去稀世珍宝上的尘埃！用撕下的、被雨水浸透的冰冷布角！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沈砚额角滚烫的冷汗和干涸的污迹！指尖传来的灼热！如同地狱之火！灼烧着她的神经！也点燃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疯狂燃烧的……孤勇！
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沈砚苍白枯槁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勾勒出那依旧清俊、却被苦难刻下深痕的轮廓！那紧锁的、充满痛苦与挣扎的眉峰！那深陷的、紧闭的眼窝！那干裂的、无意识翕动的唇……
苏晚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翻腾的熔岩骤然凝固！沉淀为一种足以刺穿地狱黑暗的、冰冷而锋利的决绝！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剑！穿透破庙残破的穹顶！穿透浓重的雨幕！直刺向那被雷霆撕裂的、翻滚着无尽黑暗的苍穹！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足以劈开山岳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在破庙死寂的空气中轰然炸响！
“沈砚——！”
这一声！如同惊雷！震得篝火都为之摇曳！
“今日！当着这天地神明！风雨鬼神！当着这残破泥胎！你我——结为夫妻！”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
“你生！我伴你生！你死！我守你死！黄泉碧落！人间歧路！苏晚——再不会让你独行——！”
话音落定！死寂！如同凝固的冰！唯有篝火噼啪的爆响！如同战鼓擂动！震彻心魄！
苏晚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探向脑后！摸索着！指尖触碰到那根早已被雨水浸透、磨损得发亮的乌木簪！她猛地用力！将簪子拔出！枯草般凌乱的发丝瞬间散落！如同黑色的瀑布！披散在枯槁的肩头！在篝火跳跃的光影中！映衬着她那张布满血泪、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光芒的脸庞！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死死钉在沈砚胸前那件破烂囚服上！钉在衣襟边缘！那颗仅存的、还算干净、泛着微弱铜光的盘扣上！
她伸出枯瘦的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易碎的琉璃！极其小心地！将那枚冰冷的乌木簪！与那颗同样冰冷的铜盘扣！缓缓地！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木簪的温润！盘扣的坚硬！冰冷的触感！如同两道截然不同的命运！在这一刻！被强行！死死地！缠绕！捆绑！再也无法分离！
信物！以簪为誓！以扣为凭！
她猛地转身！枯瘦的手闪电般探出！抓起地上那只早已豁了口的、沾满泥污的粗陶破碗！碗口边缘粗糙！带着岁月磨砺的沧桑！她将碗口对准檐下倾泻而下的雨瀑！
“哗啦——！”
冰冷的雨水瞬间灌满破碗！浑浊的水面倒映着篝火跳跃的光影！如同沸腾的熔金！
合卺酒！以天为酿！以雨为浆！
她枯瘦的手指！极其郑重地！探入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地！指尖深深抠入！捻起一小撮带着湿冷气息的、深褐色的泥土！泥土粗糙！带着大地的腥气与沉重！
合卺粮！以地为釜！以土为粟！
她缓缓跪坐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脊梁挺得笔直！如同被强行折断后又重新淬火锻造的断剑！嶙峋！冰冷！带着不顾一切的锋芒！她伸出枯瘦的手！极其轻柔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执起沈砚那只冰冷枯槁、布满伤痕的手！
他的手指冰冷！僵硬！毫无生气！如同深冬的枯枝！她的手指同样冰冷！枯槁！却带着一种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死死地！死死地握住！
“一拜天地——！”
苏晚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庙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灵魂的力量！她执着他的手！深深地！重重地！向着庙门外那片被雷霆撕裂、风雨如晦的苍穹！俯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如同最沉重的誓言！狠狠砸向大地！
“二拜神明——！”
她执着他的手！转向神龛上那尊泥胎剥落、半边头颅塌陷、露出狰狞泥胚的残破神像！空洞的眼窝在篝火跳跃的光影下！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鬼窟！冷冷地俯视着！她再次深深俯首！额头重重磕地！泥污混合着额角的血渍！在她枯槁的额头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夫妻对拜——！”
她执着他的手！缓缓转过身！枯槁的身体与他冰冷枯槁的身体相对！篝火跳跃的光影在她深陷的眼窝里剧烈燃烧！她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那张苍白枯槁、布满痛苦挣扎、却依旧清俊如昔的脸庞！仿佛要将这一刻！连同他破碎的灵魂！一同刻进自己生命的骨血最深处！永不磨灭！随即！她执着他的手！再次俯首！额头重重相抵！冰冷与滚烫！枯槁与枯槁！在这一刻！如同两座在绝境中轰然相撞的孤峰！发出无声的、却足以撼动天地的悲鸣！
礼成！
苏晚缓缓直起身。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绝。她枯瘦的手指端起那只盛满浑浊雨水的粗陶破碗。碗沿冰冷粗糙，硌着指腹。
她将碗口缓缓凑近自己干裂的、沾满血污的唇边。浑浊的雨水倒映着篝火跳跃的光影，也倒映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她微微低头。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雨水，极其轻微地沾湿了她干裂的唇瓣。一丝冰凉瞬间沁入，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洗涤灵魂般的纯净感。
随即。她枯瘦的手指稳稳地端着破碗。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将碗口缓缓凑近沈砚那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唇边。
浑浊的雨水，在碗沿微微荡漾。倒映着他苍白枯槁的脸庞，倒映着他紧锁的、充满痛苦挣扎的眉峰。
她枯瘦的手指极其稳定。碗沿轻轻触碰着他干裂的唇瓣。冰冷的雨水，如同生命之泉，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润湿了他那如同荒漠般干涸的唇纹。
一滴……两滴……
如同最神圣的印记！如同最沉重的誓约！在这一刻！通过这冰冷的、浑浊的雨水！将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她的一切！无声地……烙印在了他濒死的唇齿之间！
篝火噼啪！光影摇曳！映照着神龛上那尊残破泥像空洞的眼窝！也映照着墙角那片在绝望中紧紧相拥、在死亡边缘缔结下生死血契的……残破身影！庙外！风雨如晦！雷霆裂空！如同天地为这场无声的、只存在于她心中的仪式……奏响的……悲怆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