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雨总是黏腻,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在人身上。陆云舟跪在雷渊阁废墟前,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蓟被他跪得东倒西歪。他右手攥着半块残碑,指节泛白,碑身还沾着新翻的湿土,那五个字却异常清晰——“以骨为引,以血为媒”。
“阿娘说雷渊阁的地基是用雷劫淬过的青石板,”他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陶碗,“可三日前我挖开您坟头……”
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的暴雨夜,山魅的腥风撞开柴门时,阿娘正用最后半口气把他塞进地窖。他透过木板缝隙看见,那团黑影的尖牙刺穿阿娘心口,血珠溅在青石板上,竟凝成细小的雷纹——和今日残碑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阿爹说那是山魅,吃人的妖物。”陆云舟低头盯着碑底,指甲深深抠进泥土,“可阿娘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腕说……‘云舟,雷劫不是天罚,是人心’……”
冷雨突然细密起来。他颈间的胎记开始发烫,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印记,形状像团燃烧的火焰。今早埋妹妹时,他亲手给她系上的银锁还挂在腕上,此刻却被雨水泡得发沉——妹妹的小脸白得像雪,嘴唇乌紫,和阿娘咽气前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阿爹说妹妹是中了邪,”陆云舟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血沫,“可我翻遍了她的衣裳,没找着半片妖毛。”
残碑在雨里晃了晃,他这才发现碑座刻着“赤蛊寺”三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五十年前那场大火的传闻突然涌进脑海——听说当时的住持用活人魂魄炼丹,雷劫劈了主殿,烧了七日七夜。可阿爹说,那是寺里的疯和尚偷练邪术,和正道无关。
“哗啦——”
泥水里传来响动。陆云舟猛地抬头,只见十步外的荒草丛中,半截小胳膊正从新堆的土包里伸出来,指甲缝里还沾着湿泥。
“阿妹?”他踉跄着扑过去,膝盖陷进泥里。那土包分明是他今早亲手封的,坟头的纸花还没被雨打烂。
他扒开土,腐叶混着湿泥簌簌落下。妹妹的小脸露了出来,眼睛闭着,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是睡着了。可她的嘴角——
陆云舟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那抹暗红从妹妹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滴在泥里,竟在地上洇出个模糊的“血”字。
“阿妹?阿妹你醒醒!”他捧起妹妹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可就在他触碰的刹那,妹妹的眼睫猛地颤动,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哥……疼……”
“疼?”陆云舟猛地转头望向雷渊阁方向。废墟尽头,那两尊金刚力士石像还立在山门前,五百年的风雨剥蚀了它们的面容,可此刻,他分明看见左首石像的嘴角翘了起来。
雨更大了,砸在残碑上的声音像有人在敲丧钟。陆云舟突然想起阿娘临终前的话,她说雷劫淬的是“因果”,可他不懂——他和妹妹的因果,何时轮到被埋进土里?
“哥哥给你报仇。”他轻轻合上妹妹的眼睛,把残碑按在她心口,“等你醒了,哥带你去雷渊阁,挖出所有藏在地下的东西。阿爹说那里埋着赤蛊寺的秘密,阿娘说那是……”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怀里的妹妹突然动了。她的手抓住陆云舟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他肉里,声音却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哥……你嘴里……有血味……”
陆云舟浑身一震。他舔了舔嘴角,尝到一丝铁锈味。可他今早没受伤,连指甲都没劈——这血……是从哪里来的?
山风突然卷起一片碎叶,擦过他的耳际。他听见有人在笑,苍老的、沙哑的,混着雷声:“小友,你这血……可比雷劫还烫啊。”
陆云舟猛地抬头。
雷渊阁废墟的断墙上,不知何时站着个戴斗笠的老者。他的蓑衣滴着水,帽檐压得低低的,可陆云舟看清了他的手——那只搭在墙上的手,袖口绣着云雷纹,和石像身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五十年前,也有人跪在这里,”老者的声音像刮过瓦缝的风,“他问我,雷劫为什么要噬生魂。”
陆云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突然想起昨夜的梦——血月当空,雷渊阁的主殿从地底升起,有个女人站在雷雨里,对他喊:“云舟,你娘的玉佩,埋在第三块青石板下……”
“叮——”
颈间的胎记突然灼痛。陆云舟摸向颈间,摸到那枚贴肤的羊脂玉佩。阿娘说这是他出生时带的,可他从未仔细看过——此刻玉佩在雨里泛着幽光,竟和残碑上的“血魄”二字产生了共鸣。
“要开始了。”老者转身走进雨幕,蓑衣扫过断墙,“小友,你猜……这雷劫劈下来的,是你妹妹的魂,还是你娘的?”
陆云舟猛地抬头。
天空的雨突然凝住了。
铅灰色的云层里,第一道赤雷正在凝聚。那雷不似寻常雷霆的青白色,而是裹着粘稠的血雾,像条被剥了皮的蛇,在云层里扭动着往下坠。
雷渊阁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
是那两尊金刚力士石像,它们空洞的眼窝里,正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石身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陆云舟突然笑了。他想起阿爹临终前的呓语,想起妹妹嘴角的血字,想起残碑上的“以骨为引”——原来所有的碎片,早就在他脚下拼成了完整的图。
他举起残碑,对准天空的赤雷。
“阿娘,阿妹,”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释然的疯狂,“云舟这就给你们讨个公道。”
赤雷劈下的刹那,他张开嘴,咬向自己的手腕。
血珠溅在残碑上,“血魄”二字突然活了过来,像两条火蛇般窜进雷云。
雷渊阁废墟深处,传来一声沉睡了五百年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