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清晨,山脚下浮着层薄霜。萧策蹲在草棚前修犁耙,断剑“暮歌”的碎片就搁在脚边——他用这把剑的残刃,已给村里打了七把犁头、五把柴刀。剑身原本的金芒收敛了,却仍泛着温润的暖光,像块被捂热的玉。
“萧叔!”
阿桃从村口跑来,扎着的羊角辫上沾着草籽。她怀里抱着个布包,跑得急,布包里的东西“哗啦”撒了一地——是半块染血的青铜残片,几株开着紫花的药草,还有…半截断针。
“我在后山老槐树下挖到的!”阿桃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星子,“您看这铜片,刻着和您剑上一样的花纹!”
萧策捡起铜片。残片边缘有焦黑的痕迹,正是三年前焚天峰祭坛的青铜柱材质。他摸了摸铜片上的纹路——是“镇炎诀”的古篆字,和当年父亲刻在剑鞘上的,分毫不差。
“还有这个!”阿桃又举起断针,“我在药草丛里找到的,针尾刻着‘阿芜’两个小字!”
萧策的手一抖。断针比头发丝还细,针尾的“阿芜”二字是用极小的刻刀磨出来的,不仔细看根本瞧不见。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瘴气里,阿芜用银针救他时,针尾似乎闪过这样的微光——原来她早就在准备这些,早就在等这一天。
山风突然变了方向。
萧策抬起头,望向后山。原本青灰色的山雾里,传来铁器碰撞的声响。他握紧断剑碎片,对阿桃说:“去把老周叫来,告诉大家…该练阵了。”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懒。村头的晒谷场上,三十多个村民正站成八卦阵的形状。老周举着根竹竿当旗杆,阿桃抱着药篓站在西南角,李阿婆拎着铁锅站在东北角——这口锅还是三年前萧策用断剑熔了打的,如今锅底刻着“镇炎”二字。
“萧叔!”络腮胡庄稼汉扛着锄头跑过来,“我把村东头的稻草垛搬来了,要堆在阵眼里吗?”
“堆。”萧策点头。他望着村民们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三年前他们跪在他脚边求“救救我们”的模样——如今这些人,已经能自己站成一堵墙了。
“起阵!”
随着萧策一声令下,村民们同时行动:老周的竹竿挑起染血的青铜残片,阿桃将药草撒向天空,李阿婆掀开铁锅,滚烫的米粥“哗啦”浇在阵心的黑石板上。
山雾里传来嘶吼。
三十多个赤焰教余孽冲了出来,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还留着三年前被萧策砍伤的疤痕。他举着带毒的短刃,身后跟着几个举着火把的教徒——他们想用邪火点燃晒谷场,像当年烧黄泥村那样。
“放箭!”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村民们从背后抽出竹箭,箭头上蘸着阿芜配的“镇炎散”——这是用她药篓里的药材磨的,沾到邪火就会冒黑烟。
独眼龙挥刀劈翻两个村民,却被老周用竹竿挑来的青铜残片划破了胳膊。残片上的“镇炎诀”纹路突然泛起金光,独眼龙的伤口瞬间溃烂,疼得他嗷嗷直叫。
“是那个断剑的小子!”他捂着胳膊后退,“他没死?!”
“他早不是一个人了。”萧策从人群后走出来,手里握着断剑的主刃——这是他用所有碎片重铸的,虽然不如从前锋利,却泛着暖融融的光。
独眼龙的眼睛红了:“你毁了祭坛,杀了教主,赤焰教不会放过你!”
“赤焰教早就没了。”萧策将主刃插入晒谷场的黑石板,“你们眼里只有仇恨,可我们…已经在种新的火了。”
他转身对村民们喊:“动手!”
刹那间,整个晒谷场活了过来。
阿桃的药草纷纷扬扬,落在邪火上,火舌刚窜起就被药香压了下去;李阿婆的铁锅翻倒,滚烫的米粥裹着“镇炎散”流进地缝,腐蚀着地下的邪火根须;络腮胡庄稼汉的锄头砸向独眼龙的膝盖,老周的竹竿挑飞了教徒的火把…
萧策站在阵眼,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看见阿桃的红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阿芜当年的青衫;看见李阿婆的银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的模样;看见络腮胡庄稼汉的锄头尖,正对着独眼龙的咽喉——那姿势,和他当年教村民扎马步时一模一样。
“住手!”
独眼龙突然扔掉短刃,跪在地上。他的手下也纷纷扔掉武器,跪成一排。
“我们…我们也是被骗的。”独眼龙的声音发抖,“教主说…说只要献祭活人,炎魔就会让我们长生不老…可三年了,我们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萧策没说话。他望着村民们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阿芜说过的话:“仇恨像颗种子,种下去就会发芽。可你要是给它浇点水的阳光,它也能开出花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断针,走到独眼龙面前:“回去告诉剩下的兄弟,赤焰教的债,到此为止。要是想活,就帮着种地、采药、修房子——这比杀人有意思。”
独眼龙愣住了。他盯着萧策掌心的断针,突然嚎啕大哭:“我…我娘就是因为不肯杀人,才被教主烧死的…我以为…我以为只有杀人才能活…”
“活着的方式有很多种。”萧策将断针放在他手心,“你可以种庄稼,可以教娃娃识字,可以给受伤的人熬药…这些,都比杀人光荣。”
三日后,萧策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
他面前摆着七把犁头、五把柴刀、三盒银针,还有那把重铸的断剑“暮歌”。村民们围在他身边,阿桃抱着布偶,老周扛着竹竿,李阿婆拎着药罐。
“这把剑,我要送给阿桃。”萧策摸了摸布偶的左眼,“你娘说,剑是用来护人的。以后你要是看见有娃娃被欺负,就用这剑…不,用这根针,去帮他们。”
他将断针递给阿桃。阿桃接过针,突然跪下来,给萧策磕了个头:“萧叔,我要跟您学医!”
“好。”萧策笑着点头。
他又拿起犁头,递给络腮胡庄稼汉:“这犁头比剑重,可它能犁开土地,长出粮食。以后你教娃娃们种地,要告诉他们…每颗种子,都要用心埋。”
络腮胡接过犁头,重重地点头,眼眶泛红。
最后,萧策将断剑的主刃高高举起。阳光透过剑身,洒在每个人脸上,像撒了把金粉。
“这把剑,我要分成碎片。”他说,“一片给会打铁的,一片给会采药的,一片给会教书的…剩下的,埋在村后的老槐树下。等你们老了,带着孙子孙女来挖,告诉他们…这碎片里,藏着光。”
村民们哭着点头。阿桃将布偶的左眼拆下来,系在剑柄上——那是她用红线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和剑鞘上的“镇炎”二字,严丝合缝。
三个月后,萧策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村口的山路上。
阿桃追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萧叔,这是我绣的平安符,您带着。”
“好。”萧策摸了摸布包,里面是阿桃用红线绣的并蒂莲,和当年妻子的平安符,一模一样。
“萧叔,您还会回来吗?”阿桃仰着脸问。
“会。”萧策笑着说,“等你们种的稻子熟了,等阿桃能自己熬药了,等络腮胡的孙子会喊‘爷爷’了…我就回来。”
他转身踏上山路,晨雾渐渐漫上来。走了很远,他回头望去,看见村民们还站在村口,阿桃举着布偶,老周扛着犁头,李阿婆拎着药罐。
山风掠过,带来若有若无的药香。萧策摸了摸怀中的布包,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破庙,妻子说的话:“策儿,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仇恨,是活着的人。”
他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里没有遗憾,没有牵挂,只有像阿芜那样的,暖烘烘的,活着的劲儿。
许多年后,江南水乡的某个村落。
白发老妪坐在老井旁,给围坐的孩子们讲故事:“从前啊,有个穿青衫的姑娘,她的眼睛看不见,可心里比谁都亮堂。她用银针救人,用草药续命,最后…把自己的命,点成了一盏灯。”
“那盏灯后来怎么样了?”扎羊角辫的小丫头问。
老妪指着井里的晚霞:“它化成了天上的星星,落进了这口井里。你们看——”
孩子们凑过去,井水里浮着橘红色的霞光,像极了当年阿芜补布偶时用的红线,像极了萧策断剑上的金芒,像极了所有被点燃的,平凡而温暖的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