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婴孩化骨
子时三刻·栖凤阁·摇篮
中元节的月光像浸了水的素绢，裹着栖凤阁的青瓦。苏妄言守在摇篮边，手中的铜灯芯结了灯花，她伸手去挑，指尖刚碰到灯芯，便被裴昭的哭声惊得缩回手。
“阿娘，疼……”
五岁的孩子烧得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原本清亮的眼睛蒙了层水雾。苏妄言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这已是今夜第三次发作。她解开裴昭的裹被，想给他换块冷帕子，却在触及他怀里的襁褓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那团绣着金线牡丹的襁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
金线“噼啪”崩断的声响里，苏妄言看见襁褓里的“小公子”显了形：白骨嶙峋的小身子裹着残破的红绸，颅骨上还粘着半片褪色的胎发——分明是三年前裴照火化那日，她在骨灰坛里见过的、与裴照骨灰混在一起的细碎骨殖！
“阿昭？阿昭你怎么了？”她颤抖着去抱孩子，却被裴昭抓得更紧。孩子的指甲深深掐进她腕间，那里的鳞纹正随着他的哭闹泛起幽蓝，像极了她昨夜在绣绷上看到的、蜷曲成小拳头的金线花瓣。
“阿娘骗人……”裴昭的声音混着呜咽，“你说小公子是阿爹送来的……可他身上的味道，和三年前阿爹的味道一样……”
苏妄言的手猛地一抖。三年前裴照坠楼那晚，仵作说尸体烧得只剩半块玉佩，可她在祠堂守灵时，分明看见裴照的魂魄裹着黑烟钻进了这具襁褓——当时她以为是自己伤心过度产生的幻觉，直到今日……
襁褓彻底化作白骨的刹那，苏妄言的瞳孔剧烈收缩。
那具小骷髅的面容，与裴照火化时从灰烬里扒出的头骨分毫不差：眼窝深陷，下颌骨有道旧疤——那是三年前裴照替她挡刀时留下的，当时她哭着说要给他绣个虎头护身符，他却笑着说“阿婉的手最巧，绣什么都好看”。
“阿婉……”
沙哑的呼唤从骷髅的喉间溢出。苏妄言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香案。供桌上的香灰簌簌落在白骨上，她这才看清——骷髅的锁骨处，嵌着半枚刻着“昭”字的玉佩，与裴昭衣襟里的那半块，正好拼成完整的“昭”字。
幻境·大梁朝·绣阁
意识模糊间，苏妄言跌进一片猩红里。
她穿着月白绣金裙，腕间戴着银蝶簪，正坐在雕花绣绷前。案上的红烛淌着蜡油，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与身后的三具男尸重叠——那是她毒杀的三任夫君，每具尸身的眉心都钉着枚银针，针尾缠着金线，直入她的绣绷。
“阿婉，该用还魂丝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妄言转身，看见裴照站在那里。他穿着月白小袄，腕间爬着淡青鳞纹，手里捧着团金线——正是今日她为裴昭绣冬衣用的那匹。
“阿照？”她伸出手，却触到一片冰凉。裴照的脸开始溃烂，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茬，“你……你不是已经……”
“我没死。”裴照的声音像碎瓷，“你用绣针封了我的魂，却忘了我本就是被你绣进这具身体的怨魂。”他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皮下蠕动的金线，“你绣的每一朵牡丹，都是被你害死的人；你绣的每一针，都是在给我续魂。”
苏妄言尖叫着后退，撞翻了绣绷。金线漫天飞舞，缠上她的手腕、脚踝，将她捆在椅子上。她看见墙上的影子变了——那是三百年前的自己，正举着绣针刺向襁褓里的婴孩，婴孩的面容与裴昭、与眼前这具白骨，竟是同一张。
“你总说‘阿婉’是苏家小姐，”裴照的声音混着其他男声，像无数根针在扎她的耳膜，“可你忘了，你本就是被自己绣进这具身体的怨魂。三百年轮回，你绣坏了三任夫君，绣坏了小叔子，现在……该绣你自己了。”
现实·栖凤阁·摇篮
苏妄言猛地惊醒。
她跪在摇篮前，怀里抱着半具白骨。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白骨的面容清晰可见——与裴照、与她幻觉中的婴孩，分毫不差。
“阿娘，疼……”
裴昭的声音再次响起。苏妄言低头，看见孩子正盯着自己的腕间，那里的鳞纹不知何时爬满了整条手臂，像极了幻觉中自己被金线捆住的模样。
“阿昭，你……”她颤抖着去摸孩子的脸，却触到一手的冰凉。裴昭的皮肤开始泛青，眼尾爬上两道青鳞，与她腕间的印记连成一片。
“阿娘，你看。”孩子举起小手，掌心里躺着半枚银蝶残簪——正是她今早绣绷上掉落的、刻着“三世劫”的那枚。银蝶突然发出蜂鸣，在月光下展开翅膀，露出内侧的篆字：“三世劫，因果锁，绣魂成，轮回破。”
苏妄言的呼吸骤然停滞。她想起幻觉中裴照说的话，想起三百年前的苏婉，想起自己这三年来用绣针穿起的每一缕金线——那些金线根本不是绣线的原料，而是被她封入绣绷的魂魄；她绣的每一朵牡丹，都是被她害死的人的脸；而裴昭，根本不是她的侄子，是三百年轮回里，被她亲手绣出来、又被她亲手杀死的……
“阿昭，我不是故意的……”她哭着去抱孩子，却被孩子推开。裴昭站起身，腕间的鳞纹发出幽蓝的光，在墙上投出半幅泛黄的婚书——
“苏婉 裴昭 生生世世 不离不弃”
而在婚书的下方，用血写着一行小字：
“第三百次轮回，绣娘的针，该穿自己的魂了。”
窗外传来乌鸦嘶鸣。苏妄言望着月光下裴昭的背影，终于明白——今晚的一切，都是轮回的必然。她用绣针穿了三百年的魂，终究要穿到自己身上。
而裴昭腕间的鳞纹，此刻正与她的印记重叠，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隐约浮现出半幅泛黄的绣绷——
绷上绣着的，是她三百年前的模样，正举着绣针，刺向襁褓里的婴孩。
婴孩的面容，与她此刻的脸，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