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庙遗笔
青州的雨季来得急。七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响晴薄日，午后便堆起铅灰色的云，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得青石板路泛起油光，山路上更是泥泞难行。
陈墨颜缩着脖子，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他肩上的旧青布包袱浸了水，沉甸甸坠着，里面卷着他今早刚写的十几幅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一笔一划都像用尺子比着刻出来的，偏生没了半分灵气。这是他今日在城门口摆了半日的成果，除了两个铜板，便只换得半块炊饼。
“唉……”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喉间泛起苦涩。自幼读些诗书，总想着“字如其人”，可这手字练了十年，终究是死气沉沉。家中老母卧病在床，药钱无着，昨日还典当了最后一件夹袄。若再卖不出几幅好字……他不敢往下想，只加快了脚步。
雨势骤然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山路上，溅起半尺高的泥浆。陈墨颜抬头望去，前方的山神庙只剩半面山墙，泥胎神像歪在残垣里，半张脸埋在泥里，眼珠早被雨水冲成了两个黑窟窿。庙门只剩半扇，门楣上“有求必应”四个大字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截，倒像是上天开的残酷玩笑。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他咬咬牙，踉跄着扑进庙门。
庙内比外头更破。供桌歪斜，香灰积了半寸厚，蛛网在断梁间飘摇，偶尔有雨丝漏进来，打在神像肩头，顺着泥胎往下淌，活似神像在流泪。陈墨颜找了处稍干的角落，将包袱放在供桌上，这才觉出浑身发抖——许是冷，许是饿，许是这破庙里的阴森气钻进了骨头缝。
他摸出怀里的炊饼，咬了一口，又干又硬，硌得牙疼。正低头啃着，头顶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陈墨颜抬头，只见供桌上方那根腐朽的房梁裂开了道细缝，碎木屑混着积年的蛛网簌簌往下掉。他刚要躲，又是一声闷响！
“轰——”
半根房梁砸了下来，瓦片、朽木、泥块劈头盖脸砸了一身。陈墨颜抱着头滚到墙角，耳边嗡嗡作响。待烟尘散了些，他抹开脸上的泥水，这才发现脚边滚来半片碎瓦，瓦下露出截深紫色的笔管。
“这是……笔？”他心头一动，顾不得疼，伸手扒开碎瓦。
一支旧笔躺在泥水里。笔杆是沉实的紫檀色，虽沾了泥，却掩不住温润的木色，入手微沉，像握着块暖玉。笔锋的毫毛却枯槁散乱，灰白相间，形同死草，唯有笔管上几道暗金云纹，在泥水里泛着幽光，竟像是活的。
“好笔……”陈墨颜喉结动了动。他自小跟父亲学过制笔，知道紫檀最是养笔，可这般年份的紫檀笔，便是京城的“松雪斋”也未必有。许是哪位前贤游山时遗落的？他小心翼翼捧起笔，用袖口擦去泥水，见笔杆上刻着“松烟”二字，字迹古朴，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雨势渐歇时，陈墨颜裹紧包袱，抱着笔出了庙。山风卷着湿气扑来，他打了个寒颤，却舍不得放下怀里的笔——这是他今日唯一的“收获”。
回到城西的破屋时，天已擦黑。所谓“屋”，不过是两间漏风的土坯房，屋顶补了七八块破瓦，墙缝里塞着干草。陈墨颜摸黑点亮油灯，灯芯“噼啪”炸响，昏黄的光里，破桌、破凳、破被褥，倒比白日里更显寒酸。
老母亲躺在里屋的草席上，咳嗽声断断续续。陈墨颜轻手轻脚放下包袱，倒了碗凉水端进去：“娘，今日又没卖出去……”
“咳咳……”老妇人睁开眼，枯瘦的手抚上他的脸，“颜儿莫急，娘身子不碍事……你且歇着，明儿再去……”
陈墨颜喉咙发紧，应了声，转身回到外屋。灶台上冷锅冷灶，他摸出半块炊饼，就着凉水咽了，这才想起怀里的笔。
“不若试试？”他鬼使神差地想。
铺开半张糙纸，陈墨颜拧开水囊，将笔尖轻轻浸在墨汁里。紫檀笔杆遇水更显温润，枯槁的毫毛竟缓缓舒展开来，像沉睡的蛇醒了。他屏住呼吸，将笔尖探入墨池——
刹那间，一股暖流从笔管窜入指尖！
陈墨颜浑身一震，几乎握不住笔。那笔仿佛活了过来，笔毫根根挺立如针，吸饱了墨汁，在纸上落下的刹那，竟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蚕食叶。
他本想写个“安”字，可笔锋落下时，手腕却不受控制地动了。横画起笔如峰峦叠翠，竖画行笔似松枝劲拔，撇捺舒展若鹤舞长空。墨色浓淡干湿，皆随心意流转，哪里是他平日那死板的“馆阁体”？分明是……
“《兰亭序》？”陈墨颜倒抽一口冷气。
他曾在县学见过《兰亭序》的拓本，此刻纸上这幅字，虽只写了“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十六字，却有三分王羲之的神韵！笔锋藏露兼施，结体疏密相间，连墨色的“浓淡枯润”都恰到好处，像是墨色本身有了生命，在纸上跳舞。
陈墨颜盯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案上的字，只觉荒诞。他明明从未临过《兰亭序》，更不懂什么“锥画沙”“屋漏痕”，可这笔……分明是在替他写！
他试着收笔，可笔锋刚要抬起，又被一股力道拽了回去，在纸上补了句“修禊事也”。墨迹未干，字迹已干，竟比他刻意写的还要圆润饱满。
“这……这是妖笔？”他猛地松手，笔“啪”地落在纸上，墨迹溅开几点，倒像是故意添的飞白。
陈墨颜心跳如擂鼓。他捧起那幅字，凑到灯前细看，每一个字都像要从纸里跳出来。他忽然想起庙里那半面山墙的泥胎神像——莫不是这庙里的神灵显灵？又或是……
“公子。”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陈墨颜吓得手一抖，字纸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跳动。
“莫怕。”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几分缥缈，“在下寄身此笔，借公子文气苏醒。公子若愿用我，他日自有好处。”
陈墨颜脊背发凉，抓起桌上的镇纸就要砸。可笔却自己滚到他脚边，笔杆上的暗金云纹微微发亮，像是在朝他笑。
他蹲下身，捡起笔，指尖触到笔管的刹那，那股暖流又涌了上来。这一次，他听见了许多细碎的声音——
“求签的阿婆说，若能中举，定来还愿……”
“小书童偷了先生的笔，躲在树后写字……”
“书生在庙前哭，说家贫无以为继……”
“是香火。”那声音解释道，“这庙虽破，却护了一方百姓。我依着香火修行百年，只差最后一口精气，便能化形。公子今日用我，我便借了公子的文气，补了这最后一劫。”
陈墨颜听得目瞪。他原以为捡了宝贝，不想竟是撞上了精怪？
“公子若不用我，我这缕残魂，怕是要散了。”声音里带了几分恳求，“公子用我写几幅字，一来解了燃眉之急，二来也助我在化形前多聚些人气。待我成了气候，定护公子周全。”
陈墨颜攥着笔，手心冒汗。他望着案上的字，又想起老母亲的咳嗽声，还有那两个铜板的炊饼钱……
“罢了。”他咬咬牙，“先用用看。”
笔锋再次触纸时，暖流裹着墨香涌遍全身。这一次，他写的不是《兰亭序》，而是老母亲常念的《心经》。笔走龙蛇间，字迹竟比拓本上的更添了几分虔诚，连“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几个字，都像是能抚平人心头的褶皱。
写完最后一笔，陈墨颜长舒一口气，只觉浑身轻快。他捧着字，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猫叫——许是哪家丢了猫，溜进院子来了。
可等他走到窗边，月光下只有满地碎叶，哪有什么猫？
他摇了摇头，将字小心收进包袱。这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实。
只是他不知道，那支紫檀笔在案头悄悄转了个身，笔管上的暗金云纹，在月光下流转如活物。
而在庙后的老槐树上，一团紫烟正蜷缩着，望着破屋的窗户，发出低低的笑声。
“公子……”那声音里带着满足，“咱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