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话诉衷肠
林昭在客舍的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高砚的话像一把细密的锥子,扎得他心头阵阵发疼——母亲的临终手书、十年前的小乞儿、张五郎的威胁......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此刻在他脑海中翻腾,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咚——
更鼓敲过三更,林昭终于按捺不住,披衣起身。他摸黑走到案前,摸到白天高砚留下的那卷舆图,指尖轻轻抚过陈郡林氏祖茔图几个字。烛火在铜烛台上跳了跳,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要挣脱什么束缚。
吱呀——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道缝,穿堂风裹着赤水河的湿气涌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林昭心头一紧,抄起案头的短刀,厉声喝道:
一道月白身影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正是白天那个自称高砚的白衣男子。他随手带上门,烛火立刻稳住了,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住。
林公不必惊慌。高砚摘下斗笠,露出清俊的面容,我若想害你,方才在松月楼便动手了。
林昭握刀的手微微发抖:你究竟是人是鬼?
高砚笑了笑,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竟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银色的光晕里:你说呢?他走到桌前,指尖轻轻点了点舆图,你可知这图上的赤水河,为何总爱发洪水?
林昭摇头。
因为河神祠塌了。高砚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新明县南三里,有座赤水神祠,供奉的便是我。三十年前,祠里供着一颗镇水宝珠,是我用千年修为凝成的。那珠子能镇住河底的邪祟,让河水安分百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昭腰间的鱼符上:可去岁春日,新明县的乡绅们说宝珠是,能引动水患,硬是砸了祠,抢了珠子。他们把珠子沉进河底,说是以毒攻毒
林昭心头一震: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没有干系。高砚摇了摇头,只是我如今没了栖身之所,日日受风吹日晒,连路过的樵夫都敢往我神像上撒尿。前些日子,我化作游方道士,去新明县衙求见县令,想讨些修缮的银钱。可那县令是个糊涂官,听信乡绅谗言,把我轰了出来。
他忽然抬头,目光如炬:后来我算到,明年今日,你会调任新明县令。你是清官,体恤百姓,定会帮我。
林昭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墙上:你......你怎知我会调任?
我算的。高砚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饭,你今年三十七岁,命格清贵,该在七品县令任上积满三年德政,方能升迁。新明县虽小,却是你仕途的关键一步。
林昭想起白天高砚说的张五郎的事,后背沁出冷汗:你......你连这些都算得到?
不算,我怎会找你?高砚苦笑一声,只是神力衰退,如今算事总有些吃力。林公,我并非要你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需你到任后,重修祠宇,重塑金身,每年春秋两季祭祀。我便可安息,不再受那风吹雨打之苦。
林昭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为何不自己修?
人神殊途。高砚垂下眼帘,我虽为神,却不能直接干涉凡人俗事。若强行显灵索要财物,反会折损阳寿。再者......他顿了顿,当年乡绅砸祠时,我本可阻止,却因顾念旧情未出手。如今遭此劫难,也算是因果循环。
林昭想起白天高砚说的,忽然打了个寒颤:你说的因果,是指......
没什么。高砚抬头,目光温和了些,林公,我只求你一件事。明日卯时三刻,你去城南破庙,在供桌第三块砖下,埋半坛巴川烧刀子。我会派土地公去取。
土地公?林昭更奇了。
高砚笑了笑:你明日便知。他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对了,你母亲的遗书,埋在你家老宅的石榴树下。你回陈郡时,记得去取。
林昭刚要开口,高砚已飘到门口。月光下,他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林公,记住,到任后独自来祠中找我。切记,莫带仆从。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林昭扑到窗前,只见庭院里那株老槐树的影子摇晃了几下,便恢复了寂静。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看了看桌上的舆图,只觉心跳如擂鼓。
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凄厉而悠长。林昭忽然想起白天高砚说的因果循环,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欲言又止,想起那片银杏叶形状的胎记——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早已写好的剧本?
他吹熄蜡烛,和衣躺下。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极了白天那个白衣人的轮廓。林昭闭了闭眼,耳边又响起高砚的话:我是赤水之神,居新明县南祠久矣......
这一夜,林昭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他站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废墟前,断壁残垣间,一尊缺头断臂的神像静静立着。神像的脸上,似乎还沾着些泥污,却隐约能看出几分威严。他伸手去摸,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那是河水的温度。
林公......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该醒了。
林昭猛地惊醒,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他掀开被子,见案上的舆图不知何时被风卷到了地上,摊开的那页上,新明县南祠五个字正对着他,像是某种暗示。
他捡起舆图,指尖轻轻抚过那几个字,心中百感交集。高砚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不知道这究竟是神明的托付,还是某种精心设计的圈套。可无论如何,他都决定去新明县走一趟——不为别的,只为弄清楚这一切的真相。
卯时三刻,林昭按照高砚的吩咐,带着半坛巴川烧刀子,出了客舍。赤水河的晨雾还未散去,河面上飘着一层薄纱似的水汽。他沿着河岸走了约莫一里路,果然见到一座破庙,庙门上的赤水神祠四个字已模糊不清,门环上的铜锈剥落得厉害。
庙里比外面更冷,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香炉里塞满了枯枝败叶。林昭按照高砚的指示,在供桌第三块砖下挖了个坑,将酒坛埋了进去。填土时,他的铲子碰到了什么硬物,扒开一看,竟是半截断裂的石碑,上面刻着赤水神佑巴川六个字,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林公,做得好。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林昭吓得差点摔倒。回头一看,只见高砚不知何时站在庙门口,月白衫角沾着些晨露,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你......你怎么进来的?林昭惊魂未定。
高砚笑了笑:我是神,这庙便是我的家,何处进不得?他走进庙,目光扫过供桌,酒埋好了?
林昭点点头。
高砚转身看向庙外,晨雾中的赤水河泛着粼粼波光,明日你便启程去新明县吧。到任后,切记莫要声张。待你安顿下来,我自会来找你。
等等!林昭叫住他,你说你是赤水之神,可有凭证?
高砚回头,目光如电:你可知,你昨夜埋酒的地方,地下三尺埋着什么?
林昭摇头。
三尺之下,是当年我与百姓共建祠宇时的奠基石。高砚的声音忽然变得悠远,石上有铭文:赤水汤汤,神佑民康。岁修岁祭,福泽绵长。你若不信,明日可带锄头来,自己挖开看看。
林昭还想再问,高砚却已向后退去,身影渐渐融入晨雾中:林公,保重。
林昭追到大门口,却只看见晨雾弥漫,哪里还有高砚的影子?
他站在破庙前,望着晨雾中的赤水河,心中五味杂陈。高砚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但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人生轨迹,已被彻底改变。
太阳升起时,林昭离开了破庙。他回头望了一眼,庙门上的赤水神祠四个字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是某种预兆。他摸了摸腰间的鱼符,又想起昨夜埋下的酒坛,心中忽然有了几分底气。
或许,这一切真的是命运的安排。而他,不过是这场命运游戏中的一个棋子。但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走下去——不为别的,只为弄清楚,那个自称赤水之神的白衣人,究竟是正是邪。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