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玉佩现形丑事毕露 公堂对质人心难平
话说春枝扑到堂前,从怀里摸出那方羊脂玉佩时,堂下看客皆倒吸一口凉气。玉佩通体莹白,雕着松、竹、梅三友,雕工精细,连叶尖的露珠都纤毫毕现——正是陈府祖传的“岁寒三友”款,陈安幼时还见父亲在寿宴上拿出来炫耀过。
“上月十五!”春枝手指抠进青石板缝里,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陈老爷在我家炕头,摸着我的脸说‘你嫁给我,比跟这穷汉强百倍’。他解下这玉佩要给我,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戴着,就当是我陈家人了’。被大郎撞破时,玉佩掉在地上,磕出了这道印子!”她将玉佩举过头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映得她脸上的泪痕愈发刺眼。
公堂上霎时死寂。王仁政捏着玉佩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他盯着玉佩背面的“怀礼”二字,又抬头看向陈安,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陈三郎,你父……当真如此不堪?”
陈安只觉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他望着春枝手中的玉佩,想起三日前在父亲书房整理遗物时,曾在檀木匣底捡到半块碎玉——当时只当是不小心摔的,如今看来,竟是这方玉佩的另一半!父亲曾说“这玉陪了我四十年”,可如今才明白,这四十年里,玉的另一半,或许早被春枝收在怀里。
“回大人。”陈安跪直身子,声音沙哑,“家父……确有跋扈之举。可这与杀人之罪……”
“杀人之罪?”王仁政猛地拍案,“周大郎!你方才说‘小的没错’,可你杀了人,便是杀了人!大清律例第一条:‘凡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监候。’你当这公堂是你说笑的地方?”
周大郎却梗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跳得老高:“大人!小的杀的是奸夫!是陈怀礼这老匹夫先勾引我家娘子,小的气不过才动手的!您说‘捉奸在床,登时格杀’,可小的这算不算?”
“算!”王仁政斩钉截铁,“但你动手时,陈怀礼可曾反抗?可曾对你有威胁?”
周大郎语塞。他想起那日陈怀礼正按着春枝的手,见他进来,反而笑着说“大郎来得正好,我正要和你说,春枝我要纳为通房”,手里还攥着春枝的帕子。他抄起扁担时,陈怀礼连躲都没躲,只说“你要打便打,只是春枝这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可……可他欺负我家娘子!”周大郎吼道,“我家娘子是佃户之妻,可也是人!他陈怀礼仗着是乡绅,就能随便糟践人?”
春枝突然哭嚎起来:“大郎!你别说啦!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守住妇道!”她转向王仁政,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大老爷明鉴!我与陈老爷……是……是我先勾引他的!他说要纳我为妾,我……我贪他的钱,贪他的势,才……才和他好上的!是我错了!是我该死!”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抽噎声。一个老妇人抹着眼泪道:“这小娘子倒是个有良心的!”另一个汉子捶着桌子骂:“陈老爷仗着有钱有势,欺负人,该遭天谴!”
王仁政将玉佩重重拍在案上,喝道:“肃静!”
堂下瞬间安静。王仁政盯着周大郎,目光如刀:“周大郎,你可知‘捉奸在床’的律例,需得是‘亲获奸夫奸妇’,且‘登时杀死’。你那日回家时,陈怀礼与春枝是否已行苟且之事?”
周大郎梗着脖子:“是!他正拉着春枝的手,说要带她走!”
“可有人证?”王仁政追问。
周大郎语塞。他想起那日只有自己和陈怀礼、春枝三人在场,连个邻居都没叫。
王仁政转向春枝:“春枝,你可承认与陈怀礼有私?”
春枝低头,泪水砸在青石板上:“承……承认。”
“既是如此,陈怀礼虽死,却也算‘奸夫’;你与他是通奸之罪,按律当笞九十。”王仁政顿了顿,“但周大郎杀了人,虽按‘捉奸在床’可免死罪,却也犯了‘斗殴杀人’之条。本官念你事出有因,判你杖责五十,罚银二十两,驱逐出巴县;春枝,着衙役领回,着保人严加管束;陈怀礼私通佃户之妻,虽已身死,仍着陈三郎将其牌位撤出陈氏祠堂,以儆效尤。”
陈安听着判决,只觉浑身发冷。他想起父亲生前最在意的就是陈氏祠堂的牌位,曾说“列祖列宗在上,我陈怀礼定要做个清白人”。可如今,他的牌位要被撤出,他的名字要被刻在耻辱柱上。
“大人!”陈安突然跪倒,“求大人开恩!家父虽有过错,可他对春枝……对春枝并非全无情义!求大人……求大人让春枝……”
“住口!”王仁政打断他,“春枝是否愿跟你,是她的事。本官只按律断案。”
周大郎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凉:“陈三爷,您是读书人,该明白——这世道,哪有什么清白人?您爹是乡绅,是读书人,可他做的事,比我们这些泥腿子还脏!”
陈安望着周大郎,只觉他眼中有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清醒。他想起幼时周大郎教他打鱼,说“鱼要吃活的,死了便腥了”;想起去年冬天,周大郎见他冻得发抖,偷偷塞给他半块烤红薯,说“三少爷读书辛苦,吃这个暖和”。可如今,这个曾经对他温和的人,却成了杀父的凶手。
“周大郎。”陈安轻声道,“你……后悔吗?”
周大郎愣了愣,随即摇头:“后悔?我后悔没早杀了他!后悔让他欺负我家娘子这么多年!”他转头看向春枝,眼神突然柔和下来,“春枝,你……你跟着我走吧。我虽被赶出巴县,可在码头还有间破屋,能遮风挡雨。”
春枝抬头望着他,眼中满是矛盾。她摸了摸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地上的玉佩,轻声道:“大郎,我……我不能走。我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了你,便该守着你。可……可我不能让孩子跟着你被人指手画脚。”
她从怀里掏出那方绣着“岁寒三友”的帕子,塞到陈安手里:“陈三爷,这是老爷给您的。您……您拿回去吧。就当我……没见过它。”
陈安接过帕子,指尖触到那细密的针脚,突然想起幼时春枝给他送的糖人。那时她总说:“三少爷读书辛苦,吃点甜的,就不累了。”
可如今,甜的变成了苦的,香的变成了臭的。
王仁政将惊堂木一拍:“退堂!”
陈安被衙役架着送出县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望着街角那面“巴县正堂”的旗子,只觉那四个字格外刺眼。他摸了摸怀中的帕子,又摸了摸那方带血的玉佩,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安儿……莫……莫要……学我……”
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陈安踉跄着往前走,路过周家场院时,只见院门大开,春枝正抱着包袱站在门口,怀里还搂着两个瘦弱的孩子。她见陈安过来,勉强扯出一个笑:“陈三爷,您……您来瞧我们?”
陈安喉间发紧,说不出话。春枝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抬头望向远处的陈家大院,轻声道:“我娘说,人活一世,总得守住良心。我……我不想让孩子长大,像我这样……被人当牲口使。”
她从怀里掏出那方绣着“岁寒三友”的帕子,塞到陈安手里:“这是……老爷给的。您……您拿回去吧。”
陈安接过帕子,指尖触到那细密的针脚,突然想起幼时春枝给他送的糖人。那时她总说:“三少爷读书辛苦,吃点甜的,就不累了。”
可如今,甜的变成了苦的,香的变成了臭的。
他望着春枝带着孩子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论语》里的话:“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他分不清,父亲是君子还是小人;也分不清,自己是君子还是小人。
江风卷着暑气吹来,带着几分腥气。陈安望着江面上的船帆,只觉前路茫茫。他摸了摸怀中的帕子,又摸了摸那方带血的玉佩,突然觉得,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怪,不是刀枪,而是人心——那藏着算计、藏着欲望、藏着虚伪的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