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的火苗跳跃,暖光映得小满熟睡的面容像个温润的玉人偶。张木匠粗糙如松树皮的手指,小心翼翼揩去儿子额角的细汗。此刻的沉静弥足珍贵——自从这孩子长到三四岁,像被无形的阴风缠上,本就羸弱的身体,添了莫名的昏厥,更在夜半讲出一种让整个溪林村竖起耳朵也难解半分的不解之语。那些黏糊滚烫的音节落在寂静里,如同深谷中鬼魅的私语,连听惯了山风呼啸的木匠夫妇,也背脊发冷。
村里人眼神里的温度又变了。曾经善意的道贺凝固,代之以同情背后无声的暗流。那句曾被撕碎的“绝户命”,竟化作更阴冷的冰锥,随着小满夜半诡谲的呓语,重新悬上张木匠霜雪满头的颅顶。他抱着滚烫如小火炭的儿子奔走四乡求访名医,瘦骨嶙峋的脊梁快被焦急和惶恐压弯。每处药铺里的坐堂先生,皆是初时号脉如探囊取物,随后摇头叹息,最终只留下几包昂贵而无效的苦涩药草:“怕是胎里带的弱症……尽人事听天命罢。”药炉火终日不熄,浓重苦涩在小小的作坊里弥漫盘旋,熏得眼睛常年带着泪迹般的红。妻子背过人处,眼泪淌得更勤了,枕巾浸透无声的哀泣。
小满清醒时分明如星的眼睛,在昏倒时紧阖,小嘴翕动,吐出那些拗口诡异的音节——像远古咒语在婴孩口中回荡。它们从齿缝间黏稠地滚出,时而急促如暴雨打叶,时而拖长似幽谷回风,在浓稠的夜色里织成一张无形、冰冷而令人胆寒的网,勒得人心脏窒息。张木匠在每一次那奇异音响起时惊醒,守着小满床边,握着他冰凉的小手,眼睁睁看那单薄的小胸腔起伏如残翼蝶翅,在灯下竟显出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悲怆。他的心仿佛被钝刀细细地锯,一种更深沉黑暗的恐惧,已悄然替代了当初纯然的忧心如焚——那药石无用的无助中,隐隐透出命运的恶意狞笑。
绝望如藤蔓缠至顶峰时,邻村一个老得如同树根捏成的神婆颤巍巍地点着头被人请了进来。她浑浊的眼珠在小满脸上久久逡巡,枯瘦手指骤然掐指推算,眉头如树皮般皱紧,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怕是……沾惹了黄仙路上的不净魂体啊……被东西缠上了!”她在晦暗的油灯下开始一种神秘驱邪仪式,屋里空气陡然变得滞重,像被一锅滚沸后凝结的胶冻充塞,弥漫着浓烟和死寂里压抑的喘息。张木匠夫妇死死攥着对方的手,指甲深陷,谁也不敢深究神婆话里的意味。
那婆子念念有词良久,抖抖索索掏出一块雕了符文的细长桃木符。那深褐色纹路在油灯下蜿蜒扭动,散发出驱邪降妖的凛冽寒冽感。那符是用山巅老桃木刻就的,据说曾震散多少作恶精魄,是驱邪镇魂的宝器。婆子厉声叱咤,桃木符如离弦之箭,“啪”的一声死死按在小满汗湿的额头!只听得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咔嚓”!
桃木符竟自从中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那断裂之声尖锐地刺穿了所有凝滞的寂静!同一刻,炕上昏睡的小满猛一颤栗,眼睛遽然睁开!那双瞳不似往日懵懂清澈,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烧红的炭球般死死盯着头顶茅草棚!小嘴张合几次,一声尖叫爆裂而出:
“他来了——!树底下——!快跑!”
这叫声尖锐如泣血,清晰异常,再非含糊呓语!像是垂死生灵划破暗夜的绝望警告。
神婆手中断裂的桃木符“当啷”坠地。屋里所有人魂飞天外般僵立,木然的脸上只剩骤然的惨白。夜风陡然凄厉起来,如巨兽呜咽着撼动薄薄的窗纸,烛影骤然乱舞,在土墙上拉扯出几欲破碎的鬼影幢幢。那童音尖叫的回响在摇摇欲坠的茅屋里激荡撞击——
他来了。就在树底下。
小满这令人心悸的指向无比明确——溪林村深处,那棵年岁比村落还久的、虬曲如龙的老槐树!暗影幢幢,宛如一张吸魂噬魄的魔口。
死寂沉沉地坠下来。那声“快跑”之后,他绵软的身体倏然委顿,陷入更彻底无声无息的昏睡,仿佛耗尽了最后一滴力气去呼喊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昏暗灯光下,孩子青白的小脸如一张失去生命力的薄纸。碎裂的桃木符躺在地上,断裂处触目惊心,幽幽散发着被某种更凶悍力量强行拗断后的寒气。
烛火摇曳渐弱,在墙壁边缘投下庞大而扭曲的暗影,覆盖了呆立不动的人们。灯苗如豆,在越来越浓的沉寂中发出毕剥的轻响。空气粘稠得如同冰冷泥沼,每一次细微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回音。那截裂开的桃木与那声毛骨悚然的“他来了”在夜深处刻蚀,从此将成为张木匠夫妇心上永恒的血痂,再也无法愈合。那棵沉默的老槐,像一座巨大的、深埋秘密的坟茔,在村外的夜里静卧。此刻的寂静,已是暴风雨前压垮一切的铅色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