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旁宫的晨雾裹着秋海棠的残香,玛格丽特的皮鞋跟敲在青石路上的节奏比平日迟缓。两名安保的影子在湿漉漉的砖墙上拉长又缩短,像两把交替开合的剪刀。拐过圣奥诺雷街角时,那个裹着褪色围裙的孕妇突然从面包店雨棚下冲出,膝盖砸在石板上的声响让玛格丽特想起艾蕾遇刺那晚打碎的茶杯。
求求您!女人隆起的腹部擦着玛格丽特的衣摆,泪水在冻红的脸上冲出沟壑,莫尔克只是帮他们修过两次无线电...她颤抖的手扯开毛线手套,露出掌心用口红写的囚犯编号——那是内务部关押政治犯的刺青标记。
安保雅克的手已经按在枪套上,玛格丽特却蹲下身用羊绒手套擦拭孕妇的泪水。晨雾在她们交握的手掌间凝结成珠,倒映着街角正在褪色的自由、平等、团结标语。带这位女士上车,她解开大衣纽扣披在孕妇肩头,我要去内务部地窖看看。
转头,她对着另一位安保说道:“你代我转告波旁宫的同事们,我今天要迟到了。”
“别担心女士……”玛格丽特轻声安慰,“新的一批人还待在审讯室,不要哭,这样剧烈的情感波动,对未出世的孩子不好……”她的手轻抚着孕妇隆起的肚子。
地下二层的审讯室飘着霉味和血锈气。当玛格丽特推开铁门时,被铐在暖气片上的莫尔克·斯特拉福正用指甲在水泥地上刻全家福轮廓。他的囚服领口泛着呕吐物污渍,听到妻子啜泣声的瞬间,结痂的嘴唇裂开血口。
露易丝!铁链撞击声盖过抽气扇的嗡鸣,他们有没有伤害你...男人肿胀的眼睑挤出的视线,正撞见玛格丽特,他的眼睛里瞬间冒出愤怒,“你这家伙,为什么要对我的家人动手!!!”
“别激动斯特拉福先生。”玛格丽特冷着张脸,搀扶着抱着肚子的露易丝来到这位男人面前,“是您的妻子自己要来见您的,我不像某些反动派们那么卑劣……至少我绝不会对任何囚徒的无辜的家人动手……”
“莫尔克!”露易丝哭着抱住丈夫的脑袋,泪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过了良久,二人叙情许久后,玛格丽特才终于又走进房间。
她将手中的照片摊在审讯桌上。南特布朗县枪击案现场,财政部官员让·吕克的尸体旁散落着女儿的手工课作业——染血的千纸鹤还粘着棒棒糖碎渣。他的妻子现在每周三去精神病院接受心理疏导,她翻开尸检报告,七岁女儿在寄宿学校里,到现在还在问爸爸在哪里。
“你也是要为人父,已为人夫的人了……”玛格丽特说着,“你不应该不懂妻离子散的悲痛……”
露易丝的哭声突然拔高,手指陷进丈夫乱发:你说只是帮忙修收音机!莫尔克的脸被她按向照片,鼻血在吕克女儿的涂鸦上晕开,我们的孩子下个月就要出生啊...你怎么能……怎么可以!
玛格丽特用钢笔尖挑起审讯记录:今年五月三十日,你向南特第三区地下组织提供军用级发报机零件。金属笔杆在灯光下划出冷光,同月十七日布朗县枪击案,刺客用同型号设备接收了撤退指令。
我不知道!莫尔克的手铐磨破腕骨,他们说是给罢工委员会用的...他的辩解被妻子突然掀起的毛衣打断——露易丝抓着丈夫的手按在自己肚皮上,你摸!孩子在踢你!你想让他出生就背着罪人之子的罪名吗?不要狡辩了……我们毁了一个家庭,该赎罪了……她的泪水哭干,声音并不是很好听,在门外的雅克不禁捂住了耳朵。
保温管突然爆裂的蒸汽声里,玛格丽特看见艾蕾脖颈的淤紫与露易丝的孕肚重叠。她抽出钢笔在死刑执行令上划横线时,墨水晕染了立即枪决的字样。五年监禁,钢笔尖在桌角刻下深痕,刑满后在社区做务工。你应该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爱你的妻子,为了你,她敢不顾一切的冲到我面前,让我明白,不是所有新社会主义者,都是阴沟里无人疼爱的老鼠……
雅克在走廊拦住抱着案卷的书记官:这不合程序...话音未落,审讯室突然传来纸张撕裂声。玛格丽特夺过书记官手中的忏悔书,上面歪斜的字迹还沾着露易丝的泪水:我发誓那些设备藏在圣纳泽尔港废弃渔船...还有……他们的总部在蒙彼利埃……我曾出售过许多零件给他们……
当特别行动队扑向港口时,玛格丽特正看着莫尔克用牙咬开钢笔帽,在补充材料里画出地下组织在波尔多的方位。露易丝把丈夫的头发编成小辫——这是他们恋爱时的习惯动作,如今发丝间缠着血痂和希望。
您不该相信敌人的眼泪。返回波旁宫的车里,雅克擦拭着配枪。
玛格丽特望着窗外飞逝的公社宣传画,画面上微笑的工人正把齿轮和麦穗编成花环。在大学的时候,玛格丽特微笑着说,艾蕾说真正的革命不该制造更多孤儿寡母,她加入了最温和的无政府派,就是这么个原因……
深夜的办公室,玛格丽特将莫尔克提供的线索标注在军事地图上。钢笔尖悬在波尔多位置时,她突然想起露易丝拾起死刑令碎片塞进内衣的动作——那女人在保护丈夫的最后尊严。“她真的很爱她的丈夫……”玛格丽特叹息着,又苦笑道,“我的心软早晚会害死我的。”
“但……真的不想看到人民们哭泣啊……”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吕克女儿的千纸鹤照片时,玛格丽特在内务部权力扩大草案边缘写道:当暴力成为恶性循环时,总得有人先松开扳机。墨水在二字上凝结成泪滴状,仿佛那个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小女孩在纸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