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几乎是在瞬间做出的。石猛的目光扫过舰桥屏幕上那代表隐晦扫描波的、缓慢扩散的冰冷色块,又掠过“澈灵族”个体传递来的、充满迫切与一丝脆弱的信任感的概念涟漪。“跟紧他们。启动最低限度伴随机动,保持最高戒备,所有武器系统预热,但不得暴露攻击意图。”他的声音平稳,却像绷紧的弓弦,“端木,持续感应‘掠食者’扫描动向和‘澈灵族’的引导路径。苏首席,监控我方规则特征泄露,确保隐匿系统在机动中仍能有效运行。”
没有时间争论或详细评估。直觉、经验,以及对“澈灵族”那纯净灵动却又带着对“黯影”真切恐惧的感知,让石猛选择了冒险一搏。停滞或错误的方向移动,都可能被那精细的扫描网捕捉到异常。
“彼岸方舟”庞大的身躯,开始以与自身体量不符的灵巧和安静,跟随着前方那团如同指引灯塔般、微微闪烁的规则光晕(澈灵族个体)。航行变得异常艰难。他们不再处于相对平缓的“涡流盆地”,而是必须切入“源海浅滩”那些更加复杂、湍急的规则脉络之中。澈灵族引领的路径并非直线,而是不断曲折、迂回,时而紧贴着一道汹涌的能量湍流的边缘滑过,时而从两个缓慢相撞的规则“色彩”区块的缝隙中挤过,时而又突然坠入一片规则密度极低、仿佛“空洞”的区域,利用其短暂的“折射”效应偏转可能存在的追踪。
外部传感器传回的景象光怪陆离到了极致。舷窗外不再是舒缓流淌的色彩,而是变成了狂暴的规则“风暴”边缘。巨大的、半透明的规则“薄膜”如同海怪的表皮般起伏鼓胀;螺旋状的能量涡流发出无声的嘶鸣,拉扯着一切经过的结构;无数细小的规则“碎片”像暴风雪中的冰晶,撞击在方舟的护盾和外壳上,激起细密的涟漪。方舟的“新舟骨”网络全力运转,发出低沉的、承受压力的嗡鸣,表面的淡金色纹路明灭不定,努力抵消着外界极端规则环境的撕扯和同化压力。
端木云脸色苍白如纸,汗水不断从额头滚落。他必须同时做三件事:第一,像最精密的探针一样,追踪后方那阴冷扫描波的推进速度和精细度,确保方舟始终处于其扫描边缘或盲区;第二,感应“澈灵族”个体那灵动却偶尔也会在复杂环境中出现短暂“迷茫”的引导意念,必要时进行极其微弱的规则“共振提示”,帮助他们修正路径;第三,监控方舟自身在如此恶劣机动下产生的规则“尾迹”和“噪音”,提醒苏小蛮团队即时调整隐匿场参数。这对他进化后仍处于恢复期的“心镜”是巨大的考验,意识仿佛被分成了三股,在狂暴的规则交响乐中寻找着不同的微弱旋律。
“‘掠食者’扫描波速度提升!扩散模式转为聚焦式排查!怀疑它们已经注意到了这片区域的规则扰动异常!”端木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澈灵族……前方三点钟方向,规则断层!下面!从下面那个‘泡沫’群落的阴影里穿过去!”
方舟猛地向下俯冲,几乎是擦着一片刚刚破碎的、迸发出刺目紫光的规则“冰凌”边缘,钻入了一大片缓慢漂浮的、半透明规则“泡沫”之下。这些“泡沫”内部光影迷离,折射和扭曲着周围的规则信号。就在方舟没入其阴影的瞬间,那股阴冷的扫描波如同无形的触手,从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上方掠过,细细“舔舐”着空间的每一寸规则“纹理”。
暂时安全。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掠食者”并未放弃,它像最有耐心的捕食者,正在重新调整策略,扩大搜索范围。
“坚持住!‘涡眼’就在前面!”澈灵族的意念再次传来,这一次带着更明显的疲惫和紧张。显然,在这种环境下进行高强度的引领和隐匿,对他们而言也绝不轻松。
又经过了一段仿佛永恒、实则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惊险航行,前方的规则景观骤然一变。一片极其混乱、仿佛无数种规则湍流被强行搅拌在一起的狂暴区域中央,竟然存在一个相对平静的、直径约数百公里的“球状空间”。这个空间的边界并非物质壁垒,而是由无数道微小、高速、无序运动的规则“湍流丝线”交织成的、动态的“隔离层”。这些丝线疯狂舞动,将外部的规则扰动大部分折射、散射、吸收,使得内部形成了一个规则相对稳定、能量背景低沉的“静区”。这就是“涡眼避风港”——风暴眼中的短暂安宁。
“跟随我的频率……调整你们的规则场谐振……很微弱……但要同步……才能穿过‘帘幕’而不引发剧烈反应……”澈灵族传来一段复杂的、关于特定规则波动频率的“感觉模型”。
方舟的推进和稳定系统在“初识”的精密控制下,开始模仿这种极其细微且不断微调的频率。船体表面的淡金色纹路也随之调整脉动节奏。他们像试图穿过一道由无数疯狂摆动的锋利丝线构成的帘幕,必须让自己的“振动”与丝线的某种混沌节律瞬间吻合。
过程惊心动魄。方舟的护盾与那些规则丝线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密集的、无声的规则火花。船体剧烈震颤,好几处外部传感器过载损毁。但最终,在一声仿佛穿透了粘稠胶质的、轻微的“噗嗤”声后,方舟成功挤入了“涡眼”内部。
瞬间,外界的狂暴与喧嚣被隔绝了大半。虽然仍能“感觉”到周围那疯狂舞动的“隔离层”传来的持续压力,但内部空间确实稳定得多,规则背景噪音降低了数个数量级。方舟如同终于驶入避风港的船只,尽管港湾外仍是惊涛骇浪,但至少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
那引领他们的澈灵族个体——现在能更清晰地“看”到,它是一个由不断流动变幻的蓝银色规则光晕构成的大致椭球体,核心有一团更加凝实、如同活跃思维节点般的明亮光点——似乎也松了口气,光晕的流动节奏缓和下来,传递来“安全了……暂时”的意念。
“感谢你们的指引。”石猛通过端木云,传递出诚挚的谢意,同时包含询问,“那些‘黯影掠食者’……它们是什么?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吗?”
澈灵族个体的光晕波动了一下,传递回复杂的意象:冰冷、僵硬、如同规则“坏死组织”般的阴影;它们悄然移动,吞噬遇到的其他规则结构体(尤其是像澈灵族这样相对纯净、活跃的规则凝聚态)的“活性”和“秩序”,留下死寂的残渣;它们似乎对“源海”的自然流动和能量潮汐有某种“寄生”或“追踪”关系,常在潮汐过后出现,如同清扫战场的秃鹫;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种弥漫性的、具有集体智能的“规则疾病”;澈灵族与它们对抗了很久,但只能躲避,无法真正驱逐或消灭,因为它们的“根”似乎扎在“源海”更深、更“污浊”的地方。
“规则疾病……寄生……追踪潮汐……”苏小蛮喃喃自语,快速记录着这些概念,“这与‘观察者日志’中的‘规则凝滞异常’,以及我们遇到的‘饥渴系统’的特征,都有重叠之处。但似乎又有所不同……‘掠食者’更隐蔽,针对性更强,而‘饥渴系统’更偏向于无差别的大规模吞噬和结构破坏。”
“或许……是同一棵毒树上的不同枝条?”端木云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或者,是‘饥渴’在不同环境下的不同表现形态?在‘静默之海’,它表现为吞噬文明的‘寂灭’;在‘源海浅滩’这种高规则活性区,它可能演化出了这种更‘精巧’的寄生掠食模式?”
暂时没有答案。但“澈灵族”提供的信息,无疑加深了他们对这股黑暗威胁复杂性的认知。
接下来的时间里,方舟和这名单独的澈灵族个体(它自称的发音经过转译近似“粼”)在这临时的避风港内,进行了更深入但依旧谨慎的交流。交流主要依靠端木云作为桥梁,传递相对简单的概念簇和意象。
他们了解到,澈灵族是“源海浅滩”的“原住民”之一,他们的意识本质与“源海”的特定规则活性紧密相连,形态可变,以环境中游离的、有序的规则能量和结构信息为“养分”。他们是一个松散的意识集合体,个体独立性很强,但共享着一个基础的、关于环境感知和危险预警的“背景意识网络”。他们并非科技文明,其“技术”完全体现在对自身规则形态的操控和对环境规则的敏锐感应上。他们对“黯影掠食者”充满恐惧和憎恶,视其为破坏家园生态的“毒瘤”。
作为回报,联盟方面(经过筛选)透露了他们来自遥远的“星海”,因灾难逃亡,途中遭遇了各种文明遗迹和威胁(隐去了具体细节和坐标),最终为躲避巨大危险而意外坠入“源海”。他们强调了“编织者”(以一种抽象、敬意的意象描述)曾给予的帮助和牺牲,以及他们携带的、关于“秩序”与“结构”的某种特殊知识“种子”。
当“粼”感知到关于“编织者”和“知识种子”的意象时,它的反应明显变得不同。规则光晕的流转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核心光点剧烈闪烁,传递出一种混合了震惊、敬意和深切悲伤的强烈情绪。
“秩序……编织者……‘源海’古老的……守护之梦……”粼的意念断断续续,却带着巨大的情感冲击,“它们……真的存在过?不是传说?你们……接触过‘梦’的碎片?还带着……‘梦’的延续?”
通过艰难的概念拼接和意象补充,联盟逐渐明白,在澈灵族传承的、非常古老模糊的“背景意识”碎片中,存在着关于“古老编织者”的传说。那被视为“源海”在更健康、更充满生机的时代,自身规则渴望“秩序”与“美”而孕育出的“梦幻具现”,是“源海”自我调理和创造潜能的象征。但传说中,这个“梦”早已在久远的、席卷“源海”的“大淤塞”(可能与“规则凝滞异常”或“饥渴系统”的源头有关)时期破碎、消散了。澈灵族一直以为那只是神话。
而现在,来自遥远星海的逃亡者,不仅证实了“编织者”的真实存在,还携带着它们最后的“馈赠”。这对于澈灵族而言,不啻于神话照进现实,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也似乎点燃了某种深藏的希望。
交流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的谨慎和好奇,融入了更多的尊重和一种……隐隐的期待。粼开始更主动地分享关于“源海浅滩”的知识:哪些区域的规则流动相对稳定,可能存在适合方舟这种“实体构造物”临时获取资源的“惰性结构岛”;哪些“能量潮汐”的周期和路径相对固定,可以提前规避或利用;以及,他们对“黯影掠食者”活动规律的一些观察——它们似乎对“秩序”浓度高、特别是带有“创造性”或“成长性”规则特征的目标格外敏感,而“涡眼”这类混沌边缘的静区,因为规则特征“浑浊”且不稳定,反而能提供较好的隐藏。
就在交流逐渐深入,方舟的修复工作也在争分夺抢地进行时(利用“涡眼”内相对稳定的环境),苏小蛮团队对“编织者知识种子”和“源海”环境数据的交叉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他们发现,“知识种子”中关于规则“稳定谐波”与“结构编织”的核心原理,与“源海”环境中某些特定的、自然存在的规则“共振模态”存在深层的契合点。更重要的是,通过分析粼分享的关于“源海”规则流动的感知数据,他们定位到了一种理论上存在的、极其罕见的“规则谐调节点”。
这种节点并非固定的物质点,而是“源海”规则场在复杂相互作用下,偶然形成的、短暂的“动态平衡结构”。在这种节点附近,多种规则流会达到一种临时的、和谐的共振状态,规则活性极高但极度有序,几乎不含混沌扰动。根据“知识种子”的模型推测,如果能安全接近并短暂“锚定”在这种节点附近,不仅能为方舟的“新舟骨”网络和能量系统进行高效的“充能”和“淬炼”,还可能极大地促进“知识种子”中深层次信息的解压和理解,甚至可能让方舟的规则适应性产生质的飞跃。
但是,找到并利用这种节点,难度和风险都极高。它转瞬即逝,出现位置随机,且处于高度有序的规则活性环境中,对闯入者的规则结构稳定性要求极端苛刻。以方舟目前的状态,贸然尝试很可能被节点周围强大的规则共振同化或撕裂。
苏小蛮将这一发现向石猛和端木云汇报。“这可能是我们快速恢复甚至提升实力的关键机会,但……风险巨大。我们需要更精确的节点预测、更强大的稳定能力,以及……或许需要‘源海’本地存在的帮助,来定位和安全接近。”
几乎同时,端木云在持续感应外部环境时,察觉到了异常。那股之前一直在外围徘徊搜索的“黯影掠食者”扫描波,在几次徒劳无功后,并未远离,反而……发生了变化。它们似乎从分散搜索转向了某种“集结”,并且开始有规律地、间歇性地向“涡眼”所在的这片复杂区域,发射一种强度不高、但带有特殊“探针”性质的规则脉冲。这种脉冲似乎旨在激发和探测规则结构的“共振反馈”,有点像声呐。
“它们在用新方法‘敲击’这片区域……”端木云脸色凝重,“虽然‘涡眼’的混沌帘幕能散射大部分探测,但如果它们持续‘敲击’,并且逐渐调整频率……可能会找到帘幕的某些‘薄弱谐振点’,或者至少,会更确定这里藏着东西。”
避风港,不再绝对安全。他们不能无限期躲藏下去。而外面,既有危险的猎手,也可能藏着快速恢复甚至成长的机遇。
石猛将目光投向正在一旁静静浮动、核心光点随着方舟人员讨论而微微明灭的粼。这个清澈而古老的意识,刚刚得知了“编织者”传说的真相,正沉浸在巨大的思绪波动中。
“粼,”石猛通过端木云,传递去清晰而郑重的意念,“我们感谢你们的庇护。但威胁正在门外徘徊,而我们急需恢复力量。我们相信,古老的‘编织者’将‘种子’托付给我们,并非只为让我们躲避。或许……这也是‘源海’自救希望的某种延续。你们……是否愿意,帮助我们寻找‘源海’中可能存在的‘谐调节点’?那或许能让我们更快强大起来,也更有可能……在未来,为对抗我们共同的威胁——无论是‘黯影掠食者’,还是它们背后更深的黑暗——增添一份力量。”
粼的规则光晕静止了。核心光点却明亮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仿佛内部在进行着激烈的思考与抉择。古老的传说、眼前受伤却坚韧的异星来客、家园长期遭受的侵蚀、还有那刚刚被证实并非虚幻的“守护之梦”的延续……这些信息交织碰撞。
良久,一股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神圣使命感的意念传来,不再是个体的情绪,而仿佛连接到了某种更悠远、更集体的意识背景:“‘梦’的碎片选择了你们……‘源海’的涟漪将指引道路……我们,澈灵,愿成为‘眼睛’和‘向导’……为了古老的守护,也为了……未来的清澈。”
一种基于共同认知和危机感的初步同盟意向,在这奇特的“涡眼”避风港内,于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之间,悄然萌发。然而,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谐调节点”之旅,必将伴随着“源海”本身的莫测险阻和“黯影掠食者”如影随形的威胁。方舟的船员们在短暂的喘息后,即将面临一场在动态规则海洋中追寻奇迹、同时与阴影赛跑的、更加考验技术与意志的全新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