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桑南使臣的会谈持续了整整一日,唇枪舌剑,利弊权衡,饶是怜舟沅宁也感到心神耗损。
不过桑南此番确实拿出了些诚意,几处关键的争议条款最终都按照对凤伶国更有利的方向定了下来。
国书签订,互市细则逐条敲定,关乎边境安宁与两国利益的重大事项终于落定。
送走满面风霜的使臣,怜舟沅宁揉了揉酸胀的额角,殿内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激烈辩论时的紧绷气息。
孙德阳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她接过,却没有立刻饮用,目光有些放空。
脑子不受控制地再次回荡起前几日在棠棣苑,阿玖听到“桑南”二字时那过激的反应。
为何偏偏是那时打翻了药碗?
思索间,她翻阅起了暗卫带回的关于当年阿玖离开乐坊时的卷宗细则。
的确与怜舟沅宁记忆中一般无二:幼年失怙,被远人牙子卖入乐坊,因容貌出色、聪慧伶俐被班主看重,悉心培养,十六岁时被自己赎出……
没有再看下去,怜舟沅宁已经摆驾到了棠棣苑。
踏入院门时,正逢太医提着药箱从内室退出。
“陛下万安。”太医连忙行礼。
“谌侍君今日如何?”怜舟沅宁脚步未停,目光已投向廊下。
“回陛下,侍君胎像已比前几日稳固不少,只是……”太医斟酌着用词,“双臂旧伤疼痛反复,尤其是夜间,难以安枕。方才臣已施过针,能缓解一二,但此疾沉疴,非一日之功,还需侍君耐心调养,切忌操之过急。”
怜舟沅宁眉头微蹙,点了点头:“朕知道了,有劳。”
她挥退太医,放轻脚步走向廊下。阿玖正靠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苍白的面容沐浴在疏落的日光里,更显脆弱。
他似乎有些出神,空洞的眸子望着虚空,直到听到她熟悉的脚步声,脸上才瞬间绽开一个清浅而依赖的笑容,仿佛能将周遭的阴霾都驱散。
“陛下……”他声音依旧轻软,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努力让语调上扬,“您来了。”
“嗯,”怜舟沅宁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他微凉的手,“今日天气好,出来透透气也好。”
她注意到他袖口下露出的手腕,带着施针后淡淡的红痕。
阿玖不想谈那些扫兴的疼痛,他微微侧首,转向她的方向,带着几分雀跃说起别的事:“陛下,臣侍正想着……要给小家伙绣个肚兜呢。”
他顿了顿,笑容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臣侍年少时,绣工尚能入眼……可如今,眼睛看不见了,手也不听使唤,只好劳烦素弦和拂冬动手。”
怜舟沅宁看出他的失落,缓声道,“不妨事的,朕已经吩咐绣坊备着了。”
“那不一样的,这到底……是臣侍对孩子的心意。”他微微抬高声音:“素弦,把咱们绣的那块料子拿来给陛下瞧瞧。”
素弦连忙将一块正红色的软缎捧过来,上面用金线和彩线绣着精致的麒麟送子图案,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陛下您看,”阿玖空茫的眸子“望”着怜舟沅宁的方向,带着期待,“好看吗?臣侍虽看不见,但摸着轮廓,想着定是极好看的。”
怜舟沅宁看着那肚兜,又看向阿玖努力扬起的笑脸,以及他放在膝上、即便在说话时也止不住细微颤抖的双手,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她伸手,稳稳地接过那件小肚兜,指尖拂过上面细密的针脚,语气放得格外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很好看。这麒麟纹样寓意好,颜色也鲜亮,孩子穿着定然舒服。我们阿玖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
得到她的肯定,阿玖笑得更开心了些,仿佛得了天大的夸奖。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阿玖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陛下就会哄臣侍开心,定是她们绣得粗糙,陛下不忍心说……”
“朕何时骗过你?”怜舟沅宁打断他,将肚兜小心放回他手中,顺势包裹住他依旧微颤的手,“朕说好看,便是真的好看。比皇宫里的绣娘做得都不差。等你身子好些,亲自给孩子挑更多好看的料子,想绣什么就绣什么,好不好?”
她的掌心温暖干燥,稳稳地包裹住他冰凉的、带着微颤的手,仿佛要将力量和安稳传递给他。
阿玖感受着那久违的、毫无保留的暖意,空洞的眼中泛起一丝湿润。他用力点了点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今日与桑南使臣会谈,总算是将互市的细则定了下来。他们那位正使,倒是个妙人,言谈风趣,见识也不凡,尤其精通音律,闲谈时说起桑南民间小调,颇有几分意趣。”她这话虽是无意,可出口后,却也有心看他的反应。
却是在“桑南”二字再次从她口中吐出的瞬间,阿玖脸上的浅笑骤然僵住。
虽然他极力克制,但怜舟沅宁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中那只本已稍稍放松的手,瞬间变得冰凉僵硬,甚至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滞了一瞬。
他空洞的眸子下意识地睁大了些,尽管没有焦距,却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虽然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足以被一直密切关注他的怜舟沅宁捕捉到。
“是……是吗?”阿玖的声音比方才更轻,“臣侍……臣侍对这些邦交大事不太懂。只要对陛下、对凤伶国好,便是好的。”
怜舟沅宁的心,在阿玖那瞬间的僵硬和惊惶中,缓缓沉了下去。
“是啊,对凤伶是好事。”她顺着他的话,“说起来,朕今日还见到了与桑南正使一起来的桑南皇子明恪礼,只是他的眉眼轮廓,不知为何,倒让朕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感觉到掌下的手又是一颤。
“天下之大,人有相似……也是常有的。臣侍……臣侍倒觉得,凤伶的子民与桑南子民,气质迥异,应是很好分辨的。”
“哦?阿玖对桑南人的相貌似有了解?”怜舟沅宁状似无意地追问。
“臣侍……臣侍从前在乐坊时,听往来客商提起过几句,说桑南男子多热情奔放,不似凤伶男子温婉……都是些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匆匆转移了话题,“陛下,外头的风有些大了,臣侍的眼睛每每受了风都难受的紧,不如先回寝殿吧?”
她终是不忍再问。
“既然如此,朕陪你进去吧。”怜舟沅宁站起身,依旧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了平静的面容之下,“你如今身子重,莫要着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