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合拢,只剩下慕容珩独自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薄纱难御夜寒,激起一阵细密的冷意。
他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柔弱与媚态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没有预想中的失落或愤怒,只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算计与锐利。
难过?不存在的。
姑母慕容兰香自小便教导他,情爱是这世间最无用、最易坏事的东西。他们被选中送入宫中,是棋子,是武器,唯独不能是耽于情爱的蠢货。
女帝的离去,虽打乱了他今夜的计划,却并未伤及他分毫。他很快便从情绪的波动中抽离,思绪飞速运转起来。
顾元丞见红?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慢慢站起身,抚平微皱的衣摆,走到窗边,望着藏秀宫方向隐约传来的骚动光影。是谁动的手?目的何在?
顾元丞腹中这块肉是他如今在后宫立足的唯一资本,那么幕后之人便是要彻底毁了他。
谁会急着对一颗废子下手?是怕他临死前反扑,咬出什么秘密?还是想借此机会,将祸水引向他人?
他微微眯起眼,唇边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这潭水,倒是越来越浑了。于他而言,未必不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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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秀宫内,此刻已乱作一团。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压过了原本熏染的昂贵香料。
顾元丞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冷汗涔涔,下身锦褥已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一大片。
他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被褥,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原本艳丽张扬的眉眼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口中发出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孩子……我的孩子……保住他……必须保住他……”他眼神涣散,却执拗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一大群太医跪在榻前,忙碌施救,神色凝重。然而,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顾元丞愈发微弱的脉象,都昭示着回天乏术。
怜舟沅宁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她站在内室门口,并未立刻上前,目光平静地扫过榻上狼狈不堪的顾元丞,又掠过跪了满地的、瑟瑟发抖的宫人。
对于这个孩子,她本就没有多少期待,甚至因其血脉而心存芥蒂。
如今保不住,她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一个流淌着前朝皇室血液的孩子,本就不该存在。
“情况如何?”她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为首的院判连忙回身叩首,颤声道:“回陛下,顾才子……胎气大动,出血不止,皇嗣……已是……已是保不住了。如今只能尽力止血清淤,保住才子自身性命为上。”
榻上的顾元丞似乎听到了这话,猛地挣扎起来,状若疯癫:“不!不会的!你们骗我!是你们害我!是你们害了我的孩子!”
他目光怨毒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死死盯住怜舟沅宁,“是你!是你对不对!你容不下他!你怜舟氏夺了我顾氏江山,如今连我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放肆!”孙德阳尖声呵斥。
怜舟沅宁却抬手制止了他。她看着顾元丞那双充满仇恨与绝望的眼睛,心中并无多少怒气,只有一丝淡淡的厌烦与怜悯。
“顾元丞,”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瞬间压过了他的癫狂,“朕若容不下他,他活不到今日。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他的命,你造下的业障害了你自己的孩子。”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顾元丞。他浑身剧颤,身下的血越来越多。
他的手上,的确沾了不少的血,可这些,全都是为了澜清,全都是为了顾氏,若有天谴,大可冲他去,为何要取走他的孩子?
怜舟沅宁冷漠地看着他晕死过去,对太医道:“尽力救治,别让他死了。”
她转身走出内室,对紧随其后的孙德阳低声吩咐:“传朕口谕,藏秀宫即刻起封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将今夜所有当值的宫人分开看管,逐一审问。再去查,顾元丞今日饮食、所用之物,接触过何人,事无巨细,给朕查清楚。”
“奴才遵旨。”孙德阳躬身领命,立刻安排下去。
怜舟沅宁站在藏秀宫空旷的庭院中,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
这并不是意外。
她几乎可以肯定。顾元丞虽树敌众多,前朝后宫,但是能在此时下手,且在此前毫无预兆,那必然不简单。
“陛下,夜深了,先回宫歇息吧?此处有老奴盯着。”孙德阳轻声劝道。
怜舟沅宁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她需要冷静,需要理清思绪。
“此时凤君大约还没歇下,可要摆驾去镜宸宫?”絮棠低声问道。
“不必了。”
怜舟沅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絮棠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却只看到女帝挺直而疏离的背影。
怜舟沅宁没有解释,径直登上了返回昭宁殿的轿辇。她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揉着眉心。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沈复那张沉静端方、永远以大局为重的面容,以及他口中那句“雨露均沾”。
她知道他是对的,身为凤君,规劝帝王、平衡后宫是他的职责。她亦深知,身为女帝,绵延子嗣、稳固朝纲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是……道理她都懂,心头的滞涩与烦闷却无法消散。
她爱的沈复,是那个在她年少失怙、孤军奋战时,亦师亦友亦是她唯一依靠的沈益远;是那个会在无人处,因她一句调侃而耳根微红,流露出难得羞赧的结发夫君。却不是这个将她推向旁人,用规矩和责任将她层层包裹的“凤君”。
她并非不明白他的苦心,只是……不喜。不喜他这般“懂事”,不喜他将帝王的职责置于他们之间那份独特的情感连接之上。
轿辇在昭宁殿前停下。殿内灯火通明,却静悄悄的。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