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舟沅宁已经批阅了大半奏折,想着许清风去看并蒂莲一直未归,便决定亲自去寻他回来。
只是她刚走出去不远,正好看到一路小跑而来的许清风,他脸上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忧郁,看向她的眼神明亮雀跃,看不出刚才乏力的样子。
“陛下!”思索间,许清风已跑到近前,气息微喘,脸颊因奔跑泛着红晕,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语调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上扬,“陛下今日听臣侍弹琴可好?”
“你……要弹琴么?”
这倒也不是一个不能完成的无理要求,可是许清风的琴技她是最清楚的呀,不说没有,却也是极差。
“是,臣侍很想。”他拉住她袖口后,指尖竟无意识地在她袖缘的龙纹绣线上轻轻摩挲了几下,似乎是在试探,又带着些眷恋,“就在此处,就现在,可好?”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健康鲜活几时,所以他一刻也不想放过。
他转头对抱着琴的开阳道,“将琴放在这里吧。”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素日又不会抚琴,不如等朕改天在乐坊为你寻个琴师,好好教教你。”
只想着是孕中男子皆是脾气怪异,怜舟沅宁没有立即否定,只是许易之弹琴实在是如魔音贯耳,她实在……不想听。
“不必指导!我会……臣侍会弹!”许清风看起来实在按耐不住的样子。
怜舟沅宁不动声色地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恰好搭在他的脉门上——触手所及,脉象流利欢快,如珠走盘,确是喜脉无疑,且比之前更为有力些,并无不妥。
想来有孕之人,自是怪些。
“既如此,便试试吧。”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无奈,示意宫人将琴案安置妥当。
“许清风”——或者说,占据了许清风躯壳的阿玖——眼眸瞬间亮得惊人,几乎要溢出光来。
毕竟眼前的光明实在是失而复得。
开阳和洛寂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担忧和难以置信。他们家主子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弹过一支完整的曲子啊,两人都很有默契地将耳朵堵住。
只见那人缓缓坐在古琴前,伸出双手,用惯于握枪挽弓、布满薄茧的手,轻轻搭在琴弦上。
怜舟沅宁原本已做好心理准备,只待那熟悉的、不成调的噪音响起。
然而——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时,她便怔住了。
那不是想象中笨拙的勾挑,而是清越圆润的一声“徵”音,如冰珠落玉盘,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紧接着,一连串流畅至极的音符从他指尖倾泻而出,那是一首极其古雅艰难的曲子《猗兰操》,相传为前朝圣贤所作,曲调孤高清洁,意境幽远,对指法、心境要求极高,便是乐坊大家也未必敢轻易触碰。
而此刻,“许清风”信手弹来,轮、拨、挑、抹…技法精妙纯熟,毫无滞涩。
怜舟沅宁忽然眼神一滞,这绝不是许清风,心中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宫人们瞪大了眼睛,开阳和洛寂张着嘴,活像见了鬼。
一曲本已弹完,抚动琴弦的手指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弹了一段曲子,缠绵悱恻、还有些腼腆。
这分明……只有她和阿玖两个人知道。
“那以后,这一段,便是我与殿下的秘密,好不好?”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昔日的回忆,怎么会?不应该啊?
只见那人弹完琴之后迅速起身,跪在她面前,“陛下愿听臣侍献艺,臣侍心中欢喜,谢过陛下!”
“你起来,如今腹中有孩子呢!”
“许清风”依言起身,却忽然偏过头去,用手背狠狠抹起了眼泪,他像是无法控制情绪般往后退了一步,忽而又疾步转身,眼泪愈发止不住。
“臣侍身体不适,改日再来陪着陛下。”他走得匆忙,并没有再说一言。
与此同时,皇宫另一端——
陈清策已经用南宫珏那副健康的身体登上了摘星楼的最顶端,其实他也不知为何要到这里,大抵只是因为他那孱弱的身子从不支持他走这么远的路。
这些年,他心中一直想着,即便拖着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他也会为陈家满门报仇,凭借着智计和谋略比仇家站上更高的山峰,让所有负他、欺他、灭他满门之人付出代价。
可此刻,当他站在这皇宫最高处,强劲的秋风毫无阻碍地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气息涌入肺腑——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通无阻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预料中的刺痛与窒息,没有那熟悉的、需要极力压制才能缓过去的闷咳。气息悠长而顺畅地沉入丹田,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充盈感。
他怔住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指节分明,带着属于商人的、保养得宜的光泽,充满了力量,而不是他那双苍白无力、时常冰凉透骨、连握紧书卷久了都会微微颤抖的手。
他试着握紧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一股澎湃的、从未体验过的力量感从手臂蔓延至全身。
他抬起脚,轻轻跺了跺地面。坚实的感觉透过鞋底传来,双腿稳健有力,支撑着他,而不是那副走几步路就需要倚靠锦佩、随时可能虚软倒下的孱弱躯体。
这一刻,什么复仇,什么算计,什么朝堂风云,竟奇异地、短暂地从他那永远高速运转、步步为营的脑海中褪去了。
一种纯粹的、近乎野蛮的喜悦,如同破开坚冰的春水,猛地冲垮了他常年以来自我禁锢的堤坝。
他想要奔跑。
想要跳跃。
想要肆无忌惮地大口呼吸。
可是短暂的“贪婪”以后,他又很快清醒过来,这终究不是属于他的命。
—昭宁殿—
方才许清风的行为太过古怪,怜舟沅宁的眉头蹙得更紧。
那琴音,那神态,那最后一段绝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晓的私密曲调……
怎会?
却是在此时,宫人忽然匆匆来报:
“陛下,陈承卿心疾发作,痛得厉害,方才锦佩来报,说陈承卿痛晕过去了。”
“陛下,谌璋侍在御花园方才摔伤了,听素弦说,在御花园的鹅卵石小路上摔了一跤,又摔在了水榭的阶梯上,回宫的路上还跌了一跤,还磕在了棠棣苑的门槛上。”